叶县湾李村是河南省一个静谧偏远的村庄,因为修路,抵达这个村庄的路并不平坦。过去12年,因为李怀亮涉嫌奸杀同村少女郭小蕊(化名)一案,郭李两家人甚至整个湾李,都不曾有过真正的平静。
去河南的路上,我以为河南又出了一个赵作海,加上近期备受舆论关注的浙江叔侄错案,一路上和同事讨论着冤案频出的司法系统,恨恨不知所终。
但是接下来几日的采访,脑海中原有的念头被一点点消磨,离开河南时我想,这个案子并非简单的“冤案”,当司法系统试图用程序正义纠正历史错误,却又陷入另一重不公正的质疑。案子判决了,真凶却没有出现,苦等12年的受害人家属怎么办?
程序的胜利
4月28日,我见到了受害人的父母郭松章、杜玉花夫妇,见面的地点在平顶山市政府附近的广场,他们重复着过去12年中的既定动作:上访。
但是这次上访与过去12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声嘶力竭后的杜玉花说:我不相信法律了。
天色将晚,平顶山市政府的领导出来一番安抚后,郭家一行二十几人被乡里县里接访的人送回湾李。
我坐在郭松章、杜玉花身后,一路上是可怕的静默,配合着车窗外深重的夜色,想着这对不识字的农民已经走过的和将要走的路,心里十分难过。
到达湾李村,在采访郭松章、杜玉花之前,我和开车的人、乡里专门负责信访的一位干部聊这个案子,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管信访的人会同杜玉花一家势同水火——过去十几年,为了维这一家的稳,平顶山市县乡三级政府都苦不堪言——而这名干部告诉我,他不恨杜玉花,乡里人也不恨杜玉花。
他描述,杜玉花和很多上访户不同,虽然不识字,但是她相对理性,“一直相信法律能给她个说法。”
但是奔波了12年,杜玉花等到的却是李怀亮被无罪释放,这是她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问这位干部,他怎么看这判决,沉默良久,他说了一句“这是程序的胜利,不是正义的胜利。”
舆论场的战争
郭松章、杜玉花夫妇起初对我的态度很冷漠,甚至有恨。聊得时间长了,才知道在我们之前,来过一些媒体同行,但是大都没有传递他们想传递的东西。
有家电视台的记者拎着水果到了家里,采访了两三个小时,夫妇俩觉得把肚子里的委屈都说出来了,但是最终的节目出来,被采用的素材仅仅是,两人对着镜头说,他们的女儿死了。
杜玉花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去年死刑保证书曝光之后,“所有人都站到了杀人犯一边。”
湾李的村民们更能体会杜玉花的心情,他们介绍,女儿出事后,杜玉花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这件事,在河南农村,13岁的少女被奸杀,总被认为是不光彩的事。
一名老乡说,“她就是被这个心理给害了。”不懂面对和利用媒体的杜玉花在李怀亮被判无罪后才恍然知道自己一直忽略了另一个战场。
但是媒体却鲜有给她机会,与之强烈对比的是,住在县城姐姐家的李怀亮,连续经历了几天舆论轰炸,采访到他并不容易,因为“来采访的媒体实在太多了。”
人们对“冤案”的兴趣远大于其他。
最大嫌疑人
几天后,我来到了叶县公安局采访。起初并不顺利,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5点,终于见到了当年参与办案的人。
之前几日的舆论轰炸,叶县公安局饱受指责,公众普遍认为李怀亮是被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
但是几天中,并没有人过来核实有关刑讯逼供的细节。当年的办案人员窝在公安局的椅子上自嘲:如今进过公安局的人说他被刑讯逼供,没有人会不相信。
办案人员等着有关部门给说法:4月25日庭审现场,法院安排李怀亮指认当年有谁对他刑讯逼供过,李怀亮一一否认。
他们希望,刑讯逼供与否,有关部门能给出权威调查结果。
该案的技术员称,这个案子有先天不足的成分。死者系被掐死,没有作案工具。尸体在8月份的河水里浸泡了40几个小时,打捞上来各项检测都无法完成。案发地为开放性现场,确认死者遇害前,现场已被破坏。
这名技术员参与了两次对死者的开棺验尸,大年初几背着遗体提取物到外地做检测,耳朵里都是杜玉花撕心裂肺的哭喊,12年,对他自己也是煎熬。
他在电视里看到李怀亮的律师说,为什么没有提取精斑、精液,为什么脚印对不上,他木在电视前说不出任何话。他说,腐败遗体检测在今天仍是难题,当年尸体腐败严重,现场亦被破坏,再加上当时技术条件达不到,那些证据自然难寻。
这名自小把刑侦工作当做梦想的技术员称,李怀亮案对自己打击太大,12年中,该做的努力都做了。最后他说,不知道正义是什么,他一脸痛苦。
痛苦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几乎接触到的每一个办案人员,谈到该案都分外沉重,他们问的问题也惊人的一致:正义到底是什么?
我问,案子判决了,真凶没有出现,你们还要重新侦查怎么办?他们答:李怀亮仍是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法律不一样了”
5月8日,平顶山检察院作出对李怀亮无罪判决不予抗诉的决定,同时申明“依据现有证据,不能完全排除李怀亮的重大作案嫌疑,此案与赵作海案有本质不同。”
之前几天,平顶山检察院的推拉铁门两侧,一面是提请检方抗诉的杜玉花一家,一面是内心无比同情杜玉花的检方工作人员。两方并不对峙,但也始终无法站到一起。
5月6日,平顶山燥热。知道杜玉花会来上访,有工作人员在门口专门准备了饮用水。上下班路过,总有不忍的人蹲到杜玉花身旁规劝几句。
但结局没有改变,经过层层请示,检方不予抗诉。
杜玉花躺在病床上得知了这个消息,离开河南前,我去看她,这个母亲脸上的泪没有间断的滑落。我不插话,她一个人哭着说这12年来经历的种种辛苦。
她说她相信了法律整整12年,同样的案件、同样的证据,为什么就有15年、死刑、死缓等不同的判决,最终,却把人给放了。
她说,每一个公家的人都私下里跟她说,凶手就是李怀亮,但是为什么最终却作出了“包庇”杀人凶手的决定。
她说起一位法官,这名法官多次参与该案审理,无比同情杜玉花。李怀亮无罪判决之后,这名法官给杜玉花的解释是“法律不一样了。”
回到北京之后,陆续接到了一些电话,内容大抵相同。公安局督办该案的一位人士说的话我始终难以忘记: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他并不乐观。因为法院是在用12年后的法律、证据标准、刑侦手段去判决这起12年前的案子。
他说他并不惧怕网友的责骂,因为如果当年的工作细致一些、缜密一些,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他说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杜玉花,他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12年来,他一直希望通过公安机关的努力还给这个母亲公道。
“但是我知道结局不会好,因为杜玉花一个人所面对的,是整个中国司法体制改革的进程。”
□卢美慧(新京报社会新闻部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