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现场】
《宝岛一村》是我们这个年代话剧舞台上的巅峰之作。尽管该剧首演于2008年12月5日,之后在华语地区广泛巡演,但我依然会记住,2010年2月5日北京的首演我在场,如同前辈们谈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制作的契科夫《海鸥》,或者卡拉斯的里斯本《茶花女》,或者港台影迷心目中的李翰祥版电影《梁祝》,会镌刻在我记忆中,足够永远的谈资。
《宝岛一村》是一幅宏大的卷轴,时间跨度近60年,从三户人家两代人散射出去,卷起时代的风云与不测。该剧以王伟忠的故事为雏形,讲法却是典型的赖声川式。说“典型”似乎仍不准确。如果《暗恋桃花源》是清新隽永的散文,《宝岛一村》就是荡气回肠的史诗;如果说《陪我看电视》是大陆版的《宝岛一村》,那么,《宝岛一村》则是升级版的《陪我看电视》,从情节到处理均相映成趣。
赖声川的拿手好戏是悲喜剧和雅俗共赏,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熟谙煽情,但知道如何拿捏,催泪但不俗气。最绝的是,眼泪还没落到嘴边,却已经让你破涕为笑,仿佛回到性本善的人之初,因为只有婴儿才能在一秒钟以内迅速转换哭笑。悲剧的雅和喜剧的俗在这儿完美无缺地融为一体,再冷酷的心也会被感染,再被电视剧惯坏的品位也能在此升华。
《宝岛一村》讲述国民党百万军队及家属撤退到台湾后的生活状况。这是我们不熟悉的故事,试想,有哪部电影是给失败者拍的续集?“正面角色”“终成眷属”后都没有下文,何况“反面角色”?我惊讶地发现,我们原来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虽然长时间看不到对方,但好多地方惊人的相似。剧中人的遭遇,无论是上头那些自欺欺人的许愿,还是受到的怀疑或对幸福的期盼,都离咱们那么近。本是同根生,是政治把“杯具”一家家一户户强加于每张餐桌。
渗透全剧的是一个“家”字。戏开场不久,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1950年),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根据星星位置判断北京、天津、青岛的方位。30多年后,赵朱周三家终于回到大陆探亲,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眷村本身就是一个大家庭,靠一种互助精神维系着。末了,王伟忠直面观众,解释说这戏是给“老家人”讲的他父母的故事。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感,是任何政治说教都无法替代或比拟的。
这不是一部阐释立场、讲大道理的戏。《宝岛一村》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超越了政治,超越了地域和冲突,回归到人性最本质的真善美。眷村人来自天南地北,口音繁杂,甚至有完全听不懂的,但大家在神侃中、拌嘴中、打闹中、相爱中和睦相处着。跟村外人的关系,有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细节,就是村里老太太去世后需要买一口棺材,但村民囊中羞涩,只能求村外的木工。几十年后,老太太的女婿过世时,她的外孙(应该是编剧王伟忠的戏剧再现)去找同一个木工做棺材。村里村外口音不同,但人心都是想通的。
《宝岛一村》三个半小时,充满了如此温馨感人的细节。上述细节,搁在其他戏里可能会是重头戏,是宝贝,在这儿俯拾皆是。本剧叙事宏大,但无不落实到点点滴滴的平凡中。剧中人的口音你未必全熟悉,他们听的歌你未必都会哼,他们的遣词造句发音你或许觉得奇怪,但看完整部戏,你会深深体会到,他们就是你从小失散的亲人,是床头吵完床尾立马和好的伴侣。六十年的洗涤,留下的是人类的真情和大爱;再过六十年,观众依然能感受到这种情感的力量。
□周黎明(北京 文化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