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养殖户罗利雄的养殖基地里,正在睡觉的竹鼠。受访者供图


5月8日,《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截止。意见稿中未被纳入目录的竹鼠何去何从,也将迎来定论。

 

“短、平、快”的竹鼠养殖,曾因好管理、繁殖快、效益高在南方山区发展迅速,且作为扶贫项目得到一些地方政府的扶持。

 

全面禁食野生动物相关决定出台以来,竹鼠养殖户们曾寄希望于人工养殖的竹鼠能被纳入目录,按照家禽家畜管理,可以继续进行养殖和食用。但农业农村部4月8日发布《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显示,竹鼠不在其列。

 

养殖户对竹鼠纳入目录已不抱太大希望,如果真被禁止养殖,他们希望相关部门能给出合理补偿和转产方案。

 

“我们还在等,不能养的话怎么补偿和扶持转产,现在的这些竹鼠怎么处理。”


竹鼠主食是竹子、皇竹草等粗纤维食物,辅食是玉米等粮食,食量小,爱干净。受访者供图


“不能卖、不能吃、不能运输”

 

刚过完春节,贵州铜仁的竹鼠养殖户罗利雄就接到了区林业局的通知,养殖场里的竹鼠要全部就地封存起来。“不能卖、不能吃、不能运输。”

 

他记得,那天是1月26日,电视上播报的新冠肺炎疫情确诊人数还在不断上升。区林业局的人告诉他,不光是竹鼠,所有养殖的野生动物都要禁止交易,直到疫情解除。

 

罗利雄觉得可以理解。“疫情特殊时期,怕动物传染病毒,封起来也正常。”他想。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给竹鼠喂两次饲料。闲暇时候,罗利雄上网看新闻,看到专家说引发这次疫情的病毒可能来自野生动物,还很有可能是竹鼠。罗立雄心里犯嘀咕,“竹鼠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发生过疫病,这次怎么了?”

 

“野外的竹鼠大部分时间呆在山洞里,与其他野生动物相比,传播概率低很多。养殖的都生活在封闭的场地,吃的是精心配制的饲料,就更没机会传播病毒了。”他想,竹鼠最终应该是清白的。

 

但随着2月24日全国人大禁食野生动物相关决定的出台,竹鼠的命运出现了180°的转折。

 

决定明确,全面禁食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和饲养的品种。罗利雄仍然觉得不应该,“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竹鼠传染病毒的事情,怎么说不让养就不让养了?”

 

他给区林业局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再等等”,“等上面的政策”。他也加入了一些竹鼠养殖户的微信交流群,群里每天的聊天内容差不多,大家都在互相打探,竹鼠到底还能不能养。

 

另一边,养殖场里的600只竹鼠还在嗷嗷待哺。

 

这些竹鼠不能吃、不能卖,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饿死。“每只竹鼠每天要喂2到3毛钱的饲料,一天下来就是100多块。”罗利雄满是无奈,本来炙手可热的竹鼠,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

 

重庆人刘勇养殖的近1万只竹鼠,几乎每天都在减少。有的饿死,有的病死。

 

因为竹鼠不能卖,刘勇的竹鼠养殖合作社收入来源也断了。他不得不降低饲养成本,从一天喂两次变成一天喂一次,有时候两天喂一次。

 

春天本是竹鼠繁殖的季节,但政策不明朗,刘勇也不敢让种鼠进行交配。养殖的竹鼠对环境温度要求极高,三四月气温忽高忽低,进入五月天又越来越热,他也不敢投钱去启动或者再安装降温设备。一些抵抗力差的竹鼠,就慢慢因为生病死掉。

 

三个多月下来,刘勇的竹鼠还剩下六七千只。

 

刘勇着急的是,即便真的不让养竹鼠了,也应该尽早给出明确通知,好让养殖户去谋别的出路。“从1月到5月,竹鼠一直封在场地里,我们一边要继续喂,没有办法分心去做别的事情,一边又要担心随时会禁养,以后怎么办。”

 

刘勇说,小半年的等待,也基本意味着这一年将没有任何收入。如果竹鼠最终明确被禁养,之前养殖户们为养殖竹鼠购买种苗、建设场地、安装设备投入的数十万到数千万元,也将很难回本。

 

罗利雄和他养殖的竹鼠。受访者供图


“好管理、繁殖快、效益高”

 

如果没有这场疫情,今年,刘勇的竹鼠养殖事业可能会再往前迈一大步。

 

他准备打造一个竹鼠生态养殖园区,搞新型农业养殖产业化。去年6月,他就看好了一片100多亩的荒坡,投入了七八十万元,租地、开荒,还请了重庆市设计院来做规划设计。

 

他甚至想好了,要引进竹鼠养殖专家,建标准化深加工厂房,利用竹鼠带动线下体验和旅游观摩。

 

刘勇的信心,是10年来3000多个日日夜夜与竹鼠的相处里积攒起来的。

 

10年前,刘勇第一次将200多对竹鼠从广西引种回重庆进行养殖时,心里也没底。当时刘勇不知道,竹鼠养殖是个精细活儿,不仅长途运输容易生病,突然转换生活环境还会“水土不服”。结果,这批竹鼠死掉不少。

 

第二年,刘勇又跑到广西引种了一批竹鼠。这一次,他把在广西的种鼠厂学到的养殖技术、应急技术都用上了。终于,这一批竹鼠不仅存活下来,并且开始顺利繁殖。

 

刘勇的竹鼠养殖成功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参观他的养殖基地。在当地政府支持下,刘勇开始带动周边农户加入竹鼠养殖。几年下来,全国各地有150户加盟他的竹鼠养殖合作社,其中98户都是贫困户。

 

刘勇觉得,竹鼠养殖之所以能被山区农户迅速接纳,主要是因为它好管理、繁殖快、效益也高,而且抗病力强。“普通农宅就能当圈舍,吃的也是本地种植多的粗纤维食物。只要掌握了竹鼠的生活习性,比养猪养牛省力不少。”

 

这也是罗利雄当初回到老家贵州铜仁时,选择养殖竹鼠的原因之一。

 

罗利雄说,他觉得,竹鼠还比一般的动物更聪明。“它自己就很爱卫生,会主动清理窝室,把排泄的粪便堆到一个专门的区域,如果圈舍设计有排泄口,还会主动倒出去。”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与其他家禽相比,竹鼠得疫病的情况更少,在他了解的范围内,还没有出现过像猪瘟、鸡瘟一样的传染病,“不会一死一大片。”

 

在广西畜牧研究所高级畜牧师刘克俊看来,竹鼠养殖的特点可以概括为三个字:短、平、快。最关键的是,利润可观,“养得顺利的,半年就能见收益。”

 

也因此,竹鼠养殖早在10年前就在广西等地形成了比较大的规模,近十年来更是发展迅速。到2017年以后,在广西、湖南、贵州、云南等地,竹鼠养殖作为脱贫致富项目也得到政府扶持。

 

原农业部等七部门2014年发布的一份特色产业增收工作实施方案中,竹鼠就被列为滇西边境片区可因地制宜发展的特种养殖。

 

重庆养殖户刘勇的竹鼠生态养殖园区规划图。受访者供图


被鼓励的养殖与进不去的目录

 

作为竹鼠养殖大省,广西2018年下发的一份推进特色产业扶贫的通知显示,养殖30只以上竹鼠的贫困户,只要平均个体重1公斤以上或饲养日龄20天以上,验收时成活率达到90%,可以获得每只56元到120元不等的补贴。

 

刘克俊根据相关统计估算,单就广西而言,目前约有10万竹鼠养殖户,竹鼠养殖存栏量1800万只左右,年产值保守估计达28亿元以上。

 

但规模越来越庞大的竹鼠养殖产业,在全面禁食野生动物的政策之下,不得不戛然而止。

 

罗利雄在养竹鼠前,也曾考虑过养殖的合法性。

 

早在2011年,贵州铜仁就将竹鼠养殖作为快速增加农民收入的特色产业,并要求各地制定出台自己的奖励办法。这让他更坚定了发展养殖的想法。

 

2017年,罗利雄向贵州省铜仁市碧江区林业局提交了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申请表、动物防疫合格证、养殖所有权证明、引种证明、养殖规划等14份驯养繁殖非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备案所需要的材料。

 

不久,当地林业局便同意了他的申请。罗利雄提供的一份碧江区林业局发出的通知显示,同意对他养殖的竹鼠和豪猪给予备案,核定年度利用限额竹鼠数量为1000只、豪猪数量为300只。

 

在罗利雄看来,这便意味着他的养殖是合法的了。“贵州的政策是备案制,只需要到当地林业局备案,拿到备案通知即可,备案通知等同于驯养繁殖许可证和经营利用许可证。”罗利雄说。

 

刘勇也不理解,他的养殖合作社早已取得驯养繁殖许可证和野生动物经营利用许可证,还被当作脱贫致富示范项目来推广,现在也不合法了吗?

 

除了13项与竹鼠养殖相关的技术发明专利外,他的竹鼠养殖项目和产品,近几年来在区里和市里都拿过不少奖。2018年第二十五届中国杨凌农业高新科技成果博览会,他养殖的竹鼠产品荣获后稷特别奖最高奖项。“那是17个国家部委主办,几十个专家经过几天才评定的,很难得。”

 

在大部分养殖户眼里,养竹鼠与养猪、养牛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曾寄希望于养殖的竹鼠能纳入畜禽目录。进入该目录的物种,属于家畜家禽,适用《畜牧法》的规定。也意味着,可以进行以商业为目的的养殖和食用。

 

但农业农村部4月8日发布《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稿显示,目录包括猪、兔、鸡、鸭等18种传统畜禽和梅花鹿、羊驼等13种特种畜禽。竹鼠不在其列。

 

刘勇在给养殖户教授竹鼠养殖技术。受访者供图


未能出台的卫生检疫标准


事实上,在今年2月关于禁食野生动物的相关决定出台前,作为具有重要的科研、经济和社会价值的动物(简称“三有动物”)的竹鼠,的确是被允许养殖的。

 

但作为人工繁育的陆生野生动物的竹鼠,在养殖规模越来越庞大的同时,却始终存在着一个“灰色地带”——竹鼠的卫生检验检疫标准至今仍未制定。

 

没有官方卫生检验检疫标准的竹鼠,作为食品是否合格,也一直是竹鼠养殖大户刘勇心里的一个疙瘩。他每年将养殖的竹鼠熟肉样品,送到重庆一个专门检测绿色食品、有机食品的检测站,去做检测报告。

 

但在刘勇看来,显示检验合格的竹鼠制品,并不等于竹鼠本身符合卫生标准。

 

根据我国相关法规,养殖动物在出售或者运输前,需要向当地动物卫生监督机构申报检疫。迄今为止,农业农村部(原农业部)只颁布了生猪、 家禽、反刍动物、马属动物、犬、猫、兔、蜜蜂、鱼类、甲壳类、贝类等11种动物的产地检疫规程。

 

“竹鼠没有专门的卫生检验检疫标准,只要进入市场,严格来说,就是不可以的。”刘克俊坦言。

 

从事了近30年竹鼠养殖技术研究工作的刘克俊也感觉无奈。“这么多年,竹鼠只有饲养标准,没有检疫标准,有些地方只能参照兔子等动物的检疫标准来开证明。即便这样,竹鼠也是一直流通、销售和食用的。”

 

2017年和2018年,刘克俊都曾联合广西动物疫病中心专家,向有关部门申报竹鼠的卫生检疫项目,却一直没有立项。如果疫情没有发生,刘克俊原本计划,今年继续申报建立竹鼠检疫标准项目。

 

但这把“达摩克里斯之剑”突然落下,将竹鼠挡在了畜禽目录之外。

 

一个物种是否应该被允许商业性养殖和食用,在诸多野生动物研究机构和业内人士看来,该物种的公共健康风险是否可控,是首先应该被考虑的。

 

“卫生检验检疫标准,是进入可养殖和可食用目录的一道红线。竹鼠至今没有检疫标准,近期也无法具备完整的检疫规范,这就意味着它的公共健康风险仍然是存疑的。”中国绿发会副会长马勇指出。

 

在刘勇、罗利雄所在的贵州、广西、重庆等地养殖户微信群里,大家已经对竹鼠的命运被修改不抱太大希望。“我们还是在等,之前是在等通知竹鼠还能不能养,现在是等不能养的话怎么补偿和扶持转产,还有现在的这些竹鼠怎么处理。”一位养殖户说。

 

罗利雄说,如果竹鼠真的被禁止养殖,未来他希望可以和相关科研机构合作,找出竹鼠在食品安全、疫病防治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及解决办法。同时,他也希望相关部门能够给出合理的补偿和转产方案。“政策的突然转变,不应该完全让养殖户来买单。”

 

新京报记者 吴娇颖

编辑 陈思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