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0日,一名死者家属望着滑坡的山坡。他的脚下原本是村子的房屋。新京报记者 王瑞峰 摄

8月30日,救援人员正在搜救,泥土下原本是英坪村村民的房屋。新京报记者 王瑞峰 摄

村民在滑坡前的山体上拍摄的小坝组新湾组全貌。新京报记者 王瑞峰 摄

滑坡前山体已经出现裂缝(当地村民供图)

英坪村周边随处可见的百米深的矿坑。新京报记者 王瑞峰 摄

  黑暗中,一连串的“沙沙”声从村子西边山坡上传来,仿佛有物体向村庄迅速逼近。

  走在村道上的小坝村村民曾淑平抬起头,模糊地看到山坡上扬起一股尘土。紧接着,一声巨响,山脚下的深水塘掀起巨浪,浪头裹挟着沙石涌向村子。

  曾淑平拼命往村外跑。就在他跑出去没半分钟,一大股泥石流把他冲到地势较高的土丘上,巨浪卷着泥沙淹没了村庄。“就像海啸一样”。

  8月27日晚上8点30分左右,贵州省福泉市道坪镇英坪村发生山体滑坡。共造成23人遇难、22人受伤,67户村民的77栋房屋受损。

  官方通报,9月1日上午7点40分,最后一名失联人员遗体找到,现场搜救工作全部结束,灾害原因调查等工作正在进行。

  新京报(官方微信:bjnews_xjb)记者调查发现,此次灾难在事发前已被预测到,甚至在长达4年的时间里早有各种迹象,但最终仍未能避免。

  无迹可寻的村庄

  英坪村是黔南州福泉市的偏僻山村,下辖多个村民小组,其中小坝组、新湾组、拦马坳组的七八十户房屋,分布在山下。

  由于持续近一个月的降雨,使小坝组西侧的巨大深坑形成了一个“人工湖”。

  8月27日晚8点30分左右,薛玉芳和几个村民在村道上,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烟尘和水汽在空中弥漫开来,他们随即向村外跑去。

  47岁的村民李能会听见巨响后,抱着两岁的孙子往外跑,刚出门,就被湍急的泥水冲倒。她爬起来继续跑,跑到村外时,发现孙子被泥沙刮得满脸是血。

  村民曾淑平当时正跟小坝组组长谭国庆在村道上,谭国庆大喊让他快跑,就不见了踪影。

  当时,谭国庆家里有82岁的老母亲,他的姐夫,还有另外两个村民。事后,两个逃生的村民告诉大家,谭国庆跑到自家二楼拉警报。

  大约两年前,镇上为了防范山体滑坡,将警报安装在视野开阔的二楼、谭国庆的床头。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小坝组、新湾组的全部房屋和拦马坳组地势较低的房屋已经无迹可寻,脚底下成了一片淤泥。马坳组地势较高的房屋虽然没被掩埋,但屋子里满是淤泥,房屋二楼也充满水渍。

  事后村民们分析,当晚,小坝组西侧山体滑坡后,砸入并填没了下方降雨形成的大水坑,巨量的洪水溢出后,裹挟着泥沙自上而下淹没了新湾组和小坝组。

  而拉响警报的小坝组组长谭国庆及其82岁的母亲、姐夫,都没能逃出来。

  预测到却未避开的滑坡

  8月30日下午5点多,在一片淤泥中,救援人员发现了小坝组组长谭国庆及其母亲的遗体。

  谭家人和数十名村民围拢在淤泥前,放了一挂鞭炮,掩面而泣。村民们说,如果不是谭国庆在事发前几个小时,劝他们搬离村子,恐怕伤亡更大。

  在事发前两小时,小坝组村民薛玉芳遇到组长谭国庆,他正急匆匆地挨家挨户敲门,并不时打电话,通知村民撤离村子,“山就要垮喽,今晚搬出去住。”

  有不少村民询问谭国庆,“没有政府安置,往哪里搬?”谭国庆也表示为难,他告诉村民,事发紧急,希望大家自己想办法。

  对于这次滑坡的发生,当地政府早已做出了预测。

  道坪镇镇长贺正魁说,早在8月23日,村民已经发现山体裂缝加大,通知政府后,政府派了黔南州的地质队来进行勘探。

  27日,地质队再次勘探,告知镇政府,山体将在一两天内滑坡,并紧急划出了小坝组所在的区域为危险区域。

  当天下午,政府开始组织村民打桩测距,划定危险区域。村民张凡晨(化名)的舅舅和另外七八名村民都被叫去帮忙。直到傍晚,桩也没打完,村民们决定回家吃饭,第二天继续打桩。

  当天下午4点多,道坪镇政府召开会议,紧急制订搬迁方案。贺正魁说,之所以当晚让村民自行解决住处,是因为安置方案还没有制订出。

  福泉市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市长杨勇告诉新京报记者,27日下午6点,市、镇向小坝组发布了紧急避险通知。

  从下午6点开始,小坝组组长谭国庆开始挨家挨户劝说村民搬离。晚上7点多,谭国庆动员到薛玉芳家时,顺便在薛家吃了晚饭,并通知薛家和另外十余个村民,一会儿到谭家商议安置事宜。

  薛玉芳说,当晚8点半,正是在去谭国庆家的路上,山体滑坡了。小坝组上百名村民都已撤出,只有少数村民还在村子里。

  小坝组南边的新湾组的房屋损毁情况则尤为严重。8月30日,部分新湾组村民向新京报记者反映,在滑坡发生前,他们并未接受到撤离通知。这令他们非常愤怒。

  对此,副市长杨勇表示,地质队根据山体裂缝的走向,划定的危险防范区域是小坝组,新湾组未列入防范区。因此,新湾组未被列入搬迁范围。

  4年未被处理的矿坑

  受损严重的新湾组为何未被列入危险防范区域?

  副市长杨勇称,根据山体裂缝的走向,地质队勘测的结果显示,新湾组并不在山体滑坡可能波及的范围内。

  但专家们忽视了山坡下的巨大水坑。

  8月31日,贵州省环境监测院总工程师赵国宣介绍,此次滑坡属于大型高速岩质滑坡,并引发系列灾害链发生。滑坡发生时,滑坡体猛烈冲击下方深水塘,约5万立方米积水形成类似海啸的高压水汽流体,对小坝、新湾两个村民组造成破坏。这一灾难形态全国罕见。

  新京报(官方微信:bjnews_xjb)记者调查发现,专家提到的“深水塘”,实际上是该地区废置多年的磷矿矿坑。村民们介绍,这一矿坑深近百米,上部长宽约四五十米,呈倒金字塔形。

  在福泉市进入英坪村的道路上,因采矿而形成的矿坑和堆积成山的矿渣随处可见。在英坪村最东侧,目前仍分布着两个深约百米的巨坑,巨坑形状呈倒金字塔形,底部还有矿洞。

  英坪村村民们表示,这些矿坑存在十余年了,属于两个采矿公司,一个是靠近村东团坡组的福泉磷矿,另一个是大型国企瓮福磷矿。此次发生滑坡的小坝组就在瓮福磷矿采矿区。

  公开资料显示,英坪镇的瓮福磷矿英坪露天矿是亚洲最大的露天磷矿山,每年年产250万吨优质磷矿石。福泉市也因此有“亚洲磷都”的美誉。

  福泉市副市长杨勇介绍,引发系列灾害链的矿坑,原是由翁福磷矿开采,但多年前已被承包给一家私营公司。约四年前,市里制止了这家私营公司的采矿行为。但这一矿坑,并未得到处理,被废置至今。

  对于这一矿坑,村民们证实4年来无人开采。但他们怀疑是暂时停产,“有时候磷矿价格低了,企业也会停工,等涨价再采。”

  今年7月进入汛期以来,道坪镇下了近一个月的雨,使矿坑储满水,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湖泊。“7月份以前,坑一直是干的。”

  废置的矿坑应该如何处置?杨勇表示这应该询问企业,对于政府是否负有监管义务,其并未回答。昨日,瓮福磷矿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采访应该联系企业宣传部。新京报记者多次拨打其提供的企业宣传部电话,均未获接听。

  中冶建筑研究总院高级工程师辛鸿博表示,不同的矿产矿坑处置标准虽然不同,但对于废置矿坑的处置,在项目立项设计时就有相应的规划,进行闭坑处理或复垦计划,按照常理,不应废置4年。

  在事发前一个月,英坪镇镇长贺正魁等人曾到山坡上视察,拍下了一张英坪村小坝、新湾组的全景照片。这张照片显示,成片的房屋围拢在山坳中,房屋西侧有一个湛蓝色的“湖泊”,正是这个矿坑。

  这一近百米深的矿坑,也在事发当晚被滑坡山体埋没,消失在淤泥之下。

  违规采矿致山体现裂纹

  事发的英坪村周边,开采磷矿已有近四十年的历史。村民们认为,采矿需要放炮,对于山体出现裂痕和罕见的滑坡,与企业开采磷矿有莫大干系。

  对此,福泉市副市长杨勇承认,采矿公司的违规采矿行为是导致地质灾害的原因。“按理露采区采矿应该先剥离山体才能采矿,但(私营)公司没有剥离山体,采矿导致山体裂纹,成为了地质灾害点,所以4年前,政府制止了他们采矿行为。”

  但在矿坑承包给私营企业前的十几年间,翁福磷矿开采时同样一直未剥离山体,可以推断,违规采矿给山体带来的伤害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为何当时政府未对翁福磷矿的开采行为予以阻止?对此,福泉市政府未予回应。

  对于英坪村村民而言,山体滑坡像一把久悬在头顶的利剑。英坪村多位村民反映,早在2008年,小坝组西侧的山体就已经出现松动,4年前,山体裂缝越来越明显。从那时至今,他们多次向各级政府反映山体滑坡和村民搬迁的问题,但一直毫无结果。

  记者从村民手里获取的多一份举报材料显示,村民曾多次向镇、市、州、省反映滑坡问题。

  材料显示,2011年2月19日,小坝组村民周文左发现房后矿山裂孔50厘米,滑坡塌方100立方米山体。村民们向高坪镇政府口头和书面反映多次,没有得到解决,随后又向福泉市政府口头反映,也未得到解决。

  2011年6月,小坝组李家琴一户四人向各级政府申请,因为开矿放炮房子开裂,申请搬迁到安全的地方,同样未果。

  2012年2月19日,小坝村民发现背后的山体泥土从上向下坍塌,这一情况已让镇政府看过多次,但镇政府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高坪镇政府(时英坪村归高坪镇管辖,今年3月划归道坪镇)当时的答复是让每户户主签字,听到锣声后跑。“人有滑坡跑得快吗?”村民们质疑,坡脚到坡顶高度300米,坡陡80度,如果崩塌,几百人会出危险。

  2012年4月27日,村民们发现山上有了新的裂缝,大约80米长,70-80厘米宽,山体土层下滑2米多。

  此次滑坡发生前,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一场巨大的灾随时可能到来。

  今年5月24日,护矿队王华江、陈真祥、周文左在山上实地查看发现,山上已经有多条大裂缝。今年7月,发现山上的土层下滑已达8米多。

  村民当时拍摄的照片显示,在种着玉米状如馒头的山坡上,出现肉眼可观的裂痕,宽十余公分。

  但多数村民表示,镇上的领导一直告诉他们在这里居住是安全的,在滑坡发生前一周,镇上的领导仍然表示居住是安全的,“不信你们可以自己请专家来鉴定。”

  道坪镇镇长贺正魁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表示,大约在2012年,镇上就发现山体有出现滑坡的预兆,还邀请了省104地质队进行了勘探。今年三月份,该山体成为福泉全市重点监控的滑坡点之一,镇上请了村里8名村民作为安全观测员,24小时监控。

  汛期的雨量,使山体更加松动,山体的裂缝持续加大。终于在8月27日晚上,山体崩塌,砸入满是雨水的矿坑,旋即洪水和泥沙一涌而下,洗劫了小坝组和新湾组。

  悬在村民头顶的这把“剑”,骤然落地。

  未能成功的搬迁

  由于采矿放炮还时常将村民们的房屋震裂,村民与磷矿公司的纠纷,由来已久。

  据英坪村村民称,他们早在2008年就向镇、市、州、省反映了上百次,房屋遭受采矿放炮冲击,希望能够搬迁,但一直未获答复。

  2008年出现山体裂缝后,村民们意识到唯一安全可靠的办法就是搬迁。从2010年起,他们再次大规模向上反映并申请搬迁。在未获满意答复的情况下,村民们采取了极端措施。

  小坝组全体村民的联名材料里记载,2012年5月日上午11点30分,因为山体滑坡,部分村民阻止一家开矿企业开采。

  今年6月20日,张凡晨说,团坡组部分村民也来到福泉磷矿的矿区堵矿,封死了洞口。

  6月23日,英坪村团坡组全体村民也向各级政府提交了《搬迁申请报告》,称历经四十余年磷矿开采,该村山体滑坡,土地塌陷,房屋震裂,地下水干涸,从2002年至今,已经无数次向各级领导反映过,今年再次申请搬迁。

  8月4日,福州市法院、检察院、公安局、司法局联合发布了《关于依法维护福泉磷矿生产企业经营秩序的公告》,称今年以来,福泉磷矿在正常的生产经营活动中,由于受到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员蛊惑和煽动,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阻止、妨碍、围阻企业正常生产经营活动,致使福泉磷矿片区的生产经营企业损失惨重,违法行为特别突出,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公告称,福泉磷矿生产经营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活动受法律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和理由干预、阻拦、妨碍和破坏。

  对于村民多次申请搬迁未果,道坪镇镇长贺正魁表示,镇里也向上反映过,“资金需要一个亿,缺口太大,我们基层政府无能为力。”

  而福泉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员表示,这主要是因为村民要价太高,“政府搬迁一亩地补偿也就三万多,而承包磷矿的私营业主私下里与百姓达成搬迁协议,可以出价到一亩地七八十万,老百姓不接受我们的价位。”

  针对这一说法,英坪村多名村民予以否认,称未曾与政府谈过搬迁事宜,更不会漫天要价。

  但是如今,对于受此次滑坡影响的村民来说,这次终于要搬走了。

  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实习生 钟煜豪 贵州福泉报道 编辑孔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