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南下塘,当地老人听完评弹陆续走出“书码头”。


2012年3月13日,无锡清名桥,几位小朋友站在桥上看着行驶在古运河中的游船。这条无锡仅存的长达一公里的水弄堂,也是正在打造的清名桥历史文化街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远处的南长街却已改造为休闲步行街,透露出现代时尚的气息。


无锡伯渎港,几位老街坊在小店门口聊天。


深夜的伯渎港,一位男子在收拾门口的物件准备关门。


靠近伯渎港的大窑路地区西邻古运河,河道四通八达,加上附近土质优良,曾经是无锡砖瓦窑场最集中的地方,目前在已修复的几处窑址的基础上,建成了无锡窑群遗址博物馆。

  在当下无锡人眼里,清名桥是一个很时髦的地方。若有朋友从外地来,年轻人不再说“我带你去太湖划船吧”,而是改成“我带你去清名桥逛逛,喝上几杯,那里有很多酒吧和咖啡馆”。实际上,清名桥一带的官方全称应该是“清名桥历史文化街区”,北起南禅寺,南至南水仙庙,沿着古运河两岸的南长街和南下塘,经过跨塘桥、金塘桥、大公桥和清名桥四座桥,其中清名桥名气最大,据说是无锡市区现存规模最大的石拱桥。别看现在摩登时髦,但在半个世纪前,它还算是乡下,所在位置距离无锡城南门三公里,周围住着窑工、船工、米市搬运工和纺织女工——当年南门外古运河畔曾有13家丝厂和上百座砖窑。

  一道街区间隔开几个世纪

  周末,无锡青年喜欢坐在运河边的酒吧里,享受摩登的悠闲时光,就像北京青年坐在什刹海或者南锣鼓巷的酒吧里一样。外地游客更愿意从南禅寺的游客集散中心出发,乘坐运河画舫,漫游在2012年的古运河“水弄堂”里,一路经过大公桥、永泰缫丝厂旧址、伯渎港、大窑路窑群遗址博物馆、薛南溟旧居、祝大椿故居、海宁救熄会遗址、运河文化艺术馆等景点。据无锡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工程师张大为回忆,早在上世纪80年代,无锡旅游部门就创办过“古运河游览线”,被国外游客赞为“神奇的东方之旅”,尤其是跨塘桥至清名桥将近一公里的“水弄堂”,运河人家粉墙黛瓦,家家都有水码头,洗衣、淘米、摆渡都是日常生活。“90年代后,河水污染,发臭,这条游览线自然也没了。”如今,清名桥一带的一些老住户也会结伴前来坐船游览,“想看看老家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从北头的跨塘桥走进南长街,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星巴克、甜品店、台湾奶茶、酒吧、茶馆、藏香店……就像几年前的北京后海。街口一家台湾人开的沙冰店,老板闲来没事便骑着单车在运河边上溜达。问他为何来无锡,回答:“这里舒服又悠闲。”又问他为何不去北京,他抬抬眼皮,仿佛在说:“我疯了吗?”

  临近清名桥,酒吧和游人都少了很多,稀稀落落的,一个很酷的光头女孩坐在一家很酷的书吧前抽着烟。清名桥很高,花岗岩构造,敦朴、实用,桥头的石碑刻着清名桥的历史,据说它是无锡最高的三座桥之一,始建于明万历年间,但今天人们看到的却是清同治八年(1869年)重建的。上桥往伯渎港走去,民居逐渐多了起来,老旧狭仄,参差而斑驳。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抽烟、下棋,百米之外的酒吧、星巴克、哈根达斯、时髦的光头女孩离他们很远,仿佛相隔着几个世纪。

  其实,关于清名桥历史文化街区的规划,无锡南长区政府早有一番部署:南长街一期(跨塘桥-日晖桥)洋气而热闹,南长街二期(大公桥-清名桥段)突出文化创意氛围,而南下塘沿河则要保留原住民,修复民居,并开设虎灶、茶馆、馄饨店、皮匠铺、藤椅铺等无锡手工作坊。而那些原住民,有的愿意留下,有的却想搬走。

  从大窑路转出,正遇见一对散步的老夫妇,他们就住在大公桥附近。73岁的朱兰芬退休前在第七百货公司上班,在她的记忆里,运河两岸南上塘、南下塘有很多店铺,如小百货店、自行车铺子、烟铺、香烛铺、米店、剪刀铺……她不太知道的是,早在上世纪初,清名桥运河畔已是一派繁华景象,十几家丝厂建在南长街,“上塘十里尽开店,下塘十里尽烧窑”,粮行、百货毗邻,连清名桥上也是商家棚屋连绵,形成30多米长的“迷你”商业街;而周边梅村、荡口、望亭等地的班船也都在清名桥周边设站,船只总数达200多艘。

  墨黑色或者紫色的大窑路

  从清名桥转到伯渎港,那里有一片层叠的民居,外观与附近的老房子没什么两样,但在门前屋后处处能看到一些砖砌的断垣,还有几座巨大的砖砌“蒙古包”,斑驳的墙上长满杂草。这一带从民国时期开始便叫“大窑路”,更早的时候被叫做“南门外老窑头”,是窑场、窑主、窑工们聚集的地方,那些蒙古包就是“小口蒙顶式倒焰窑”,称之“大窑坊”。据说,以前南门外沿大运河有108家砖瓦窑,现在残存19处窑址,其中较完整的有七八座。

  77岁的黄仁荣至今还住在大窑路的祖宅里,他是烧窑世家黄氏的第13代子孙,当年黄姓在这里拥有22.5个窑,他家则有4.5个窑,“另外半个是朱家的,一家能有两三个窑就很了不起了”。黄仁荣记忆里的大窑路是“墨黑色”的,“家家户户冒着黑色的窑烟,房子、街道和从窑炉里出来的人全都是黑色的。”有趣的是,人们盖房子时,直接用烟灰把外墙涂成黑色,“反正早晚也会熏黑!”一般来说,住房与窑炉相距不到一米,所以窗户要加三层防护,最外层包着铁皮,“无论冬夏,都关得严严实实。”

  在古窑遗址群附近有一座无锡窑群遗址博物馆,从一条小路走到博物馆的后面,有四座古窑,古窑上长着两棵郁郁葱葱的大树。这些窑场已经废弃半个世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成为窑工家小孩子们捉迷藏的游乐园。爬到窑顶,俯瞰整个大窑路,安静、日常,今日窑工们的子孙仍然生活在这里,但他们早已不懂什么是火候,什么是装窑。古窑边一座三层小楼是黄仁荣、黄寿林叔侄的祖宅,“当年,我们家是大窑路第一座三层小楼”。黄寿林是窑群遗址博物馆馆长,同宗有36个兄弟,“父亲辈几个兄弟就住在这栋小楼里”。

  博物馆里有一座无锡古运河古窑群的缩小模型沙盘,黄寿林站在上面,宛若指点江山:“大窑基本都是临河而建,并且修有窑码头,除了交通运输,还为了担水方便,因为无锡烧的青砖需要浇水。”黄仁荣从小随父亲学习烧窑,“父辈6人各有分工,包括经营、采购、装窑、修窑等,我父亲最擅长看火候”。黄寿林说,青砖大约要烧到1千度左右,但那时没有温度计,所以看火候最重要,“连烧80多天,昼夜不停,最大的窑能烧1万多块砖,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三班倒,还要雇窑工装窑、担水”。

  1958年,大窑路的私窑关闭,窑工们进入合作社,反倒是周边农民跑来烧砖自用,把窑用坏了,就丢弃在那里。直到上世纪60年代,因为污染和挖泥毁田,彻底关掉窑炉。从此,在伯渎港的大窑路上再也看不到黑烟,窑工的老宅子经过几次翻修,也已看不到黑乎乎的原样。

  不过,70后的清名桥人阮夕清对大窑路的记忆是另一番颜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大窑路是紫色的,因为那里种满泡桐树,每到春天便开满紫色的泡桐花。那些荒废的大窑是我们的乐园,少男少女藏在里面约会,而我们这些男孩常常爬到窑顶上,俯视层层叠叠的屋檐,泡桐花点缀其中,灿烂极了。”

  一位本土作家眼中的清名桥故事

  “清名桥建于明朝,几百年风风雨雨,现在依旧人来车往不断。明朝的桥身、清朝的石级,到民国又铺了两条水泥坡,方便推自行车。解放后,政府在桥身上立了块石碑,表明它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它大概是最接近老百姓的文物了,可以在上面踩来踩去,不高兴了吐一口唾沫,没人时站在桥身上高高地往下撒尿。”这是无锡人阮夕清眼里的清名桥,真实、家常、有点失敬,“麻木,同时不忍割舍其中的温暖”。

  当年阮夕清的爷爷跟着曾祖父从老家苏北来到无锡南门外,在运河边打起简陋棚屋,叫做“滚地笼”。“曾祖父是米市搬运工,爷爷拉黄包车,后来居然做了出租车司机,开的是那种蛤蟆车。”阮夕清的父母则进了附近的纺织厂,“在丝厂上班的工人大都是驼背,每天低头抽丝抽的”。阮夕清说,清名桥弄巷里出来的大都是工人家的小孩,他们的未来没有任何想象空间,常常要走父辈的道路;上世纪80年代,谁家孩子能读大学,进政府机关,那就是了不得,“驼了一辈子的头,都能抬得高高的”。

  阮夕清住在界泾巷,他在清名桥边开了一家名叫卡夫卡的书吧。有好朋友来了,他就踩着松动的石板路,回家让父亲炒几个小菜送过来,回来时经过菜市场,买几个卤鸭掌和几瓶“锡黄”。从书吧到家,几分钟的路程,却仿佛进入时间隧道,界泾巷里杂乱层叠的屋子,亲密无间的相互依靠,家家飘出昏黄的灯火和肉骨头的香气;咫尺之外的酒吧,很酷的光头女孩,拍婚纱照的80后小夫妻,令学者和游客们激动的清名桥历史文化街区改造……这些都仿佛与他们无关。

  位于南下塘的“和平书场”,现在叫做“书码头”,总经理陆晓平计划借力清名桥的旅游平台来扭转长期以来的亏损局面,而南长区政府也希望通过复兴“和平书场”来推广无锡的“书码头”文化传统。然而,对那些七八十岁的清名桥老居民来说,他们每天乘坐一个小时公共汽车赶来,只在乎能喝喝茶,会会老友,听两个小时的苏州评弹。当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有,6元的门票会不会涨价。

  “36年前,我出生在这里,10岁的时候就听说要拆,懒洋洋地一边长大,一边等拆迁,结果等到现在,同龄的年轻人都离开了,我却依然住在这里。”在阮夕清的记忆里,清名桥人间烟火气最浓郁的是弄堂、河、菜场、街道、福利厂、桥、浴室、学校、超市、泡桐花、丝厂的轰鸣、弄堂口的傻子……从80年代、90年代、千禧年一直到2012年,漫长的午后、稍纵即逝的傍晚、还有没完没了的充满蝉声的夏天。

  阮夕清是一位作家,他写过一本小说《金贵宝的爱情》,讲的就是清名桥上发生的故事。

  ■ 乡土记忆

  我们从小没放过烟花爆竹

  在今天的大窑路,已经很难想象当日烧窑人家的生活场景。所以,去博物馆听听黄家叔侄讲故事是最有趣的。黄仁荣介绍,无锡的窑场都是民窑,倚靠古运河和伯渎港,运来无锡城外田地里的含铁黏土和作为燃料的稻草麦秆,又将烧好的青砖运往江浙沪,甚至远销东南亚。“无锡窑工都不爱接皇家的活儿,怕有砍头危险。”但是,在博物馆里却也看到几块皇家“金砖”,“金砖一般都是在苏州生产的,但在嘉庆年间,无锡大窑路上也承接烧制过一批皇宫的金砖”。后来,一些次品金砖留在窑工家里,“放在桌面上,夏天将饭菜放在上面,罩上一个纱罩,不会发馊,就像个天然冰箱”。

  在清名桥运河畔有很多“救熄会”旧址,藏匿在民居之间,如海宁救熄会、南六救熄会、辰潜宫、乌浩救熄会、清安宫等,有的保存完好。这些“救熄会”其实就是消防团队。坎宫救熄会位于南长街镇塘弄3号,现存三层高的楼房,清水砖墙。一个住在附近的老人说,以前会里配过木龙,就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桶,装有手提抽水唧筒,救火时由数人抬到现场,再从运河里担水,由人工按压,喷射水救火。现在,坎宫救熄会已经成为无锡消防博物馆。“当年这里民居、工厂、店铺实在太多了,所以消防工作很重要。”而在日日夜夜烧窑的大窑路更是如此,在黄家叔侄的记忆中,他们逢年过节从来没有玩过爆竹,“窑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禁止烟火爆竹,节庆和婚丧嫁娶也不例外,窑工的小孩子都没放过鞭炮”。现在,黄仁荣的儿女们都搬走了,“我们有时也想搬进有上下水的新房子,但又舍不得离开,晚上出来散步,看见运河两岸点点灯光心里就特别舒畅,昨晚我还梦见在运河里捉鱼呢”。

  采写/新京报记者 曲亭亦

  摄影/新京报记者 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