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张玉环的二儿子张保刚站在坍塌的老宅里。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8月4日16时许,江西高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杀童案,宣告张玉环无罪。
张玉环是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凰岭乡宫圳村委会镇头岭张家村村民,今年53岁。1993年12月,时年26岁的张玉环被指控杀害同村两名男童。1995年1月,张玉环因故意杀人罪,被南昌市中院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同年3月,江西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撤销了一审判决,裁定南昌中院重审此案。
2001年,南昌市中院对张玉环案作出终审判决,维持了“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判决。
多年来,张玉环及其家人、代理人持续申诉,请求法院依法判处其无罪。2019年3月,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再审该案,并定于今年7月9日上午9点公开开庭审理。
在庭审现场,江西省检察院出庭公诉人向法院提出,张玉环故意杀人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依法改判张玉环无罪。法院决定择期宣判。
8月4日下午4点,江西省高院公开开庭宣判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法官表示,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张玉环犯罪,其此前的有罪供述真实性存疑不能作为合法证据,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判定其为无罪。
张玉环没有出现在江西省高院第四审判庭,在南昌监狱通过直播屏幕听完了宣判结果。
至此,张玉环失去自由已达9778天,成为国内已知被关押时间最长的无罪释放当事人。
还原|遭羁押近27年,张玉环改判无罪。新京报动新闻出品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7月31日,得知张玉环案再审宣判的消息后,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和两个儿子从福建东山县赶回了进贤老家。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27年已经够漫长了,但这一个月显得更加漫长。”张玉环的二儿子张宝刚说。
7月6日,他们已经回来过一次。当时,宋小女从代理律师处得知,再审将会在7月9日开庭,张玉环很可能会被当庭无罪释放,她急忙和儿子搭了一位江西老乡的顺风车赶回老家。
回来的路上,宋小女觉得,以前九个多小时的路程,这次好像快了很多。老乡笑道,那是因为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
她和儿子先回了张家村,为张玉环准备住处。自从张玉环出事后,他们情感意义上的家就已经没了,老宅也很快荒废,“站在屋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满天星。”
如今,老宅几乎已经完全坍塌,屋子里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尚存半截的墙长在了一起,枝叶代替了房顶。卧室里,屋顶的瓦片铺满了地面,所有家具都只剩断木。只有一个木制储物柜,还剩两片木板,这是唯一还能承载这个家庭生活记忆的物件——张玉环曾经是个木匠,新婚家具都是他一手打造的。
7月11日,张保刚和奶奶站在老宅门口。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自从我爸出事以后,屋子里的摆设就没什么变动。”7月11日,张宝刚站在老宅,他还能指出哪里是曾经放床的地方,哪里是摆柜的地方。
张玉环80多岁的母亲还住在老宅旁边的一栋二层房子里,三儿子多年前把房子盖好后,一直没有装修,老人独自栖身于此。宋小女母子三人花了一天时间才收拾了一间空房出来,“很多老鼠都在屋子里搭窝了,遍地都是老鼠粪。”
7月9日凌晨三四点钟,终于挨到天亮,宋小女实在躺不住了,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梳洗打扮。宋小女告诉记者,那天早晨,为了能让张玉环看到自己最漂亮的形象,她换上了儿子给她买的新衣服,用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寻找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发型,最后,她选择将两缕头发编成麻花辫分到脑后,用发卡夹住。
这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编发,熟练的女生一分钟就能完成。但她总觉得不够满意,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可能是老了,怎么梳都觉得不好看。”
7月9日中午12点,随着法官宣布择期宣判,闭庭槌音的响起,宋小女觉得“好遗憾”,“白瞎了我一个早晨梳的头发。”
最后宣判的时间未定,她和两个儿子先返回了福建,归途中,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这短短20天,仿佛又把我带到了1993年,那个度日如年的日子。永远不要嘲笑一个喝醉酒哭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7月10日,宋小女谈起张玉环的遭遇,失声痛哭。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涉杀人案被判死缓
时间回到26年前,1993年10月24日午饭时,张家村的两名男童——6岁的张某荣和4岁的张某伟失踪了。
一时间,整个村子都开始帮忙寻找两个孩子,第二天上午,张某荣和张某伟的尸体在距张家村北约2华里的下马塘水库里被发现。
下马塘水库,1993年,两名男童的尸体在这个水库中被打捞上来。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根据进贤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事后出具的破案报告,两男童尸体打捞上来准备下葬时,有村民发现两男童的脖颈处有他杀痕迹。在对全村61户村民逐户排查后,警方将张玉环锁定为“犯罪嫌疑人”。警方在破案报告中写道:张玉环在接受警方问话时,“神情紧张,不停地两手搓擦”,对自己手上的伤痕解释不清。
10月27日,两名男童的尸体被发现两天后,张玉环被收容审查。
据辩护律师尚满庆介绍,审讯期间,张玉环共做出了六份笔录,其中两份是有罪供述。
第一份有罪供述形成于1993年11月3日,询问笔录显示,张玉环自述,事发当天,他看到两名受害男童在本村一处水塘边玩耍,想起张某荣曾偷倒过自家的油盐,自己找其父母理论时,没有得到满意答复,便想趁机教训他,并随之起了杀意,最后在水塘旁的菜园处,用在水塘边捡来的“蛇皮袋做的绳子”勒死了张某荣。为了灭口,将张某伟也一并杀害。
在当年11月4日作出的第二份有罪供述中,张玉环此前交代的杀人地点变成了自家住宅,杀人工具变成了自家“屋檐下一根用封麻袋口的绳子纺成的大人手指粗的麻绳”,杀人起因则是看到张某荣和张某伟在自己屋前将阶檐上的土往下面扒后,联想到张某荣以前打过他儿子,还倒过他家的油、盐,进而对两个孩子起了杀意。
张玉环家老宅的一间屋子,这也是警方当年认定张玉环杀害两名男童的第一现场。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在这两份有罪供述中,张玉环交代的杀人地点、杀人工具和杀人动机均有所出入,但最终,它们一并成为警方据以认定张玉环故意杀人的主要证据。
1995年1月,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认定张玉环故意杀人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依法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张玉环向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1995年3月,江西省高院发布刑事裁定书,认为一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发回南昌中院重审。
2001年,南昌中院二审判决维持原判。张玉环再次提出上诉,同年11月,江西省高院驳回了他的上诉。张玉环随之被送往南昌监狱服刑。
持续近27年的申诉
司法机关认定张玉环有罪的证据主要是他的两份有罪供述,但张玉环辩称,那两份有罪供述都是在警方刑讯逼供和以家人安全相要挟下做出的。
在一份申诉状里,张玉环曾详细讲述了他被刑讯逼供的经过。
一审判决书显示,张玉环曾在法庭上辩称自己是冤枉的,杀人罪行是被公安局办案人员屈打招认的。但南昌市中院认为,“张玉环辩称冤枉,纯系推卸罪责,不予采纳。”
在等待终审判决的六年里,张玉环被羁押于进贤县看守所。
张玉环寄给母亲的家书。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在看守所里,管教干部和普通犯人都管他叫花生米,因为他是死刑犯,大家管挨枪子儿就叫挨花生米。”张当年的狱友黄冠明说,2001年,黄冠明和张玉环一起被羁押于进贤看守所,两人在同一个监室里待了10来个月。
黄冠明记得,那段时间里,张玉环精神负担很重,常常闹绝食,碰到领导模样的人就砸门喊冤。在看守所里,张玉环很喜欢和有文化的人讲自己的案情,让别人指导他怎么写申诉书。
黄冠明告诉记者,他曾经问过张玉环,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张玉环说,“我根本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二审判决结果宣布后,张玉环由进贤县看守所转到南昌市监狱服刑。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回忆,初到南昌监狱时,张玉环经常故意不完成分配给他的裁剪衣服的任务,甚至多次剪坏衣服,为此被关了几次禁闭。
探监的时候,张民强告诉张玉环,“如果事情真是你做的,判个死缓就谢天谢地吧;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就继续写材料申诉!”
张民强说,他每次探视都会给弟弟带去一百个信封和一百张邮票,他让弟弟每周给相关申诉单位写一封信。
“古往今来,谁都清楚杀人偿命,况且本案凶犯连杀两命,无疑罪应当诛……既然确认我是杀人犯,就应有证据、证人、证言,证据确凿,枪决我毫无怨言,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就应依法判我无罪,恳请最高检察官们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不要把我当一个替死鬼终身禁监,这是不公平的……”2002年,张玉环在一封寄给最高人民检察院的申诉信中写道。
张玉环手写的申诉状。受访者供图
张民强说,经年累月下来,张玉环自己寄出的信至少有上千封,经他的手寄出的也有两三百封。
2017年,律师王飞和尚满庆接手了这个案子。2018,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对张玉环案启动立案复查。2019年3月,江西省高院决定再审张玉环案。
四分五裂的家庭
宋小女回忆,得知张玉环被定为凶手时,她当时哭着瘫软在了路边,不停对身边人说“这绝不可能”:她不相信丈夫会无故杀死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两个邻家孩子。
宋小女在家排行老七,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结婚前,母亲跟她说,“你是老实人,嫁人也要嫁个老实人。”宋小女说,经人介绍,张玉环成了母亲心目中的理想女婿,1988年,两人结婚,婚后第二年和第三年陆续有了两个儿子。
在她眼里,张玉环是个既能挣钱,又会顾家,对自己百般迁就、疼爱的丈夫。
宋小女说,她从小身子弱,没干过什么农活儿,结婚后,地里的活儿全归了张玉环,她只负责照顾两个孩子。农闲时,张玉环凭着一手木匠手艺,偶尔会去福建、上海接几单木工活儿,补贴家用。
有一次,她跟张玉环说,自己生完孩子就胖了,结婚时买的很多衣服穿不下了,张玉环听完之后,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几天,就给她从县城买了几套新衣服,尺寸都丝毫不差。
张玉环被警方定为凶手后,被害家庭的责骂、同村人的冷眼接踵而来。
“事发以后,村里人对他家人看法很不好,没人再愿意和他家来往。”张家村村民张丁玲说。
宋小女不敢再带着两个儿子在张家村生活下去。她和两个儿子辗转于娘家和几位亲戚家,“这家待两个月,那家待两个月,过着一种流浪生活。”
张保仁(左)、宋小女(中)、张保刚(右)母子三人。受访者供图
张民强的妻子告诉记者 ,她觉得母子三人这样生活不是办法,就建议宋小女摆摊卖菜,她负责帮宋小女进菜,一是让她有些收入,维持生活,二是希望她有个生计忙着,不至于每天都胡思乱想。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宋小女每天卖完菜挣的钱居然还不够进菜的钱。带着疑惑,她在宋小女的菜摊旁观察了一天,才发现,宋小女卖菜时,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发呆,客人买多少菜,要找多少零钱,她都不清楚,找钱时常常把菜钱也找给客人。
卖菜不是办法,她又帮宋小女介绍了一份去深圳餐馆做服务员的工作。1994年下半年,宋小女把两个儿子留给家人照顾,一个人去了深圳,在一位老乡的餐馆里刷洗餐具,打点后厨。
1999年,经家人介绍,宋小女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决定和他一起生活之前,宋小女和他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无条件地对她两个儿子好,二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想去看望张玉环,他都不能拦着。
2012年,宋小女和张玉环正式签署了离婚协议。
左上:张保仁和张保刚幼年合影。右上:宋小女母子三人合影。左下:宋小女的结婚照。右下:宋小女和张玉环早年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我们是要团圆了”
8月3日上午,宋小女和儿子回了张家村,给张玉环的母亲做了一顿饭。老人状态看起来不错,给在场记者拿出了很多孙子和宋小女的老照片,那些照片都被她一张张夹在两本旧书里。虽然已经改嫁多年,但宋小女还是管这位前婆婆叫妈,自然而亲切。
上次回家,她就想好了,等张玉环出狱,一家人会先在进贤老家过几天团圆生活,之后她会回到现在丈夫身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她想在生活和情感上好好补偿丈夫,“这些年,为了张玉环的案子,我亏欠他太多了。”
8月3日,宋小女母子三人为张玉环收拾好的卧室。新京报记者张胜坡 摄
她说,自己要把两个儿子还给张玉环,希望他们好好生活。大儿子张宝仁初中毕业后就已外出打工,二儿子张宝刚则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如今,兄弟二人都已成家,各自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在不同渔业公司上班,帮人出海打渔,收入勉强能维持家庭生活。
期待已久的日子就要来了,兄弟俩的心情都有些复杂。“虽然表面上看我们是要团圆了,但对于我父亲来说,母亲还是我们的母亲,却不再是他的妻子。”
张宝仁和弟弟已对父亲将来的生活有了初步的安排。
“其实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有父亲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就像你没有吃过西瓜,不知道它的味道,就不会想去吃它。但父亲也是不得已抛弃了我们两兄弟,我们做儿子的该孝敬还是要孝敬”,张宝仁说,等父亲出狱后,会让他和自己及弟弟一家见面,让他看到两个儿子成家了,还有了下一代,“希望这种亲人团聚的场面能慰藉他在狱中的痛苦。”
考虑到20多年的牢狱生活已让父亲与社会脱节,失去妻子与完整的家庭也给父亲带来了巨大的伤痛,他计划先陪父亲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慢慢融入社会、回归正常生活。
“之后到底是跟我们一起回福建生活,还是留在老家,就看父亲的选择了。”
4日上午,张玉环哥哥张民强告诉新京报记者,宣判后,他们要接弟弟回老家,和80多岁的母亲团聚。“今天正好是农历十五,我让妹妹准备了汤圆,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文丨新京报记者 张胜坡
编辑 | 胡杰 校对 |露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