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上午,新京报记者从湖南新晃“操场埋尸案”受害者邓世平家属代理律师周兆成处证实,此前轰动全国的新晃一中“操场埋尸案”目前已侦结,已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一份怀化市人民检察院向受害人家属出具的“听取意见告知书”显示,该院“已收到新晃侗族自治县公安局移送审查起诉的杜少平、罗光忠涉嫌故意杀人罪一案的案件材料”。


2019年6月18日,怀化市新晃县唯一一所公办高中新晃一中的操场跑道被挖开,第二天下午六时许,一具人体遗骸显露出来。


五天后,湖南省公安厅发布信息:经怀化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DNA鉴定,确认新晃一中操场挖出的尸骸为2003年失踪人员,原新晃一中教师邓世平。


据新晃警方通报,此命案线索系警方在扫黑除恶专项行动中发现的。在案件侦查过程中,杜少平交代其于2003年1月将邓某杀害,埋尸于新晃某中学操场内。新晃警方2019年6月23日发布通报称,杜少平等人涉黑涉恶犯罪团伙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聚众斗殴等犯罪行为,目前,当地公安正在对案件进一步侦办中,并对杜少平及其犯罪团伙背后的“关系网”和“保护伞”进行深挖。


十六年来,当年在新晃一中参与过“寻找邓世平”的老教师们大部分已经退休,当年轰动一时的失踪案也渐渐被人遗忘。但杜少平及其团伙在新晃县盘踞多年,与当地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产业、手腕、恩怨在当地广为人知。


杜少平团伙被起诉后,周兆成律师对新京报记者表示,“我们一直在耐心等待,因为我们始终相信,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是绝对不会缺席”。


邓世平生前照。 受访者供图


16年前的失踪案


2002年,湘西小城新晃要迎接两件大事。


一是县城的最高学府新晃一中正在向高级中学过渡,为了符合标准,需要新建400米标准田径跑道;二是县里开始筹办50周年县庆,一中场地宽敞,又是县里唯一一所公办高中,在那里安装舞台搞县庆活动最合适不过。


因此,县里决定,将新晃一中的后山夷平,新建一个400米的标准田径场地。


这项工程被时任校长黄炳松的外甥杜少平拿下。在此之前,杜少平做过车工、技工、售货员,下岗后开过五金店,拥有一家KTV,从未承接过任何工程。


工程监工是邓世平,他原本是新晃教学仪器厂的一名员工,因为仪器厂倒闭,在工程开始前不久刚被调来仪器厂所属单位新晃一中工作。邓世平很早之前在贵州搞过工程,有经验,对工作也比较负责,黄炳松就让他负责这项工程的监工。


修建这个操场是项大工程。修建前,要先用炸药把山坡炸平,再用炸下来的土块把山下的两个鱼塘和烂泥田填平。


除了修建操场,还要修通往操场的路,以及道路两侧的堡坎。堡坎俗称护坡,用水泥砂浆等砌在两侧山坡上,防止坡上的石头掉下来。


一位退休教师回忆,修建过程中出现了问题。头一天刚砌好的堡坎,第二天晚上下大雨就全部塌了。邓世平作为监工,对此十分不满。这位退休教师听说,邓世平曾告诉杜少平,等工程完毕后,他会去有关部门举报豆腐渣工程。


新京报记者6月下旬在新晃走访时了解到,堡坎的工程质量不好,直到现在,两侧山坡上还不时有石块掉下来,路旁已经设置了“堡坎松动危险!请绕道通行”的提示牌。


6月22日,新晃一中通往跑道的路旁设置了“堡坎松动危险!请绕道通行”的危险提示牌。 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工程不只偷工减料,据邓世平家属透露,他们了解到,原先新晃一中招标后的承包合同为80万,合同签订后,工程还没有完工就已付工程款140多万元。


当年,教育局真的收到了一封关于操场工程质量问题的举报信,一位当年的在校老师张航告诉新京报记者,“听说教育局反映给学校,让学校来处理这个事情。很多人猜测举报信是邓世平写的。”


多年之后,邓世平女儿邓冷多方打听后证实,信是“一个经常跟我父亲在一起的耿直的老师写的”。


举报信事件发生没多久,2003年1月22日,邓世平失踪了。


家属找到学校后,黄炳松曾组织教职员工去搜山,张航告诉新京报记者,“我们处室有40多个人,两三个人一组,把水池、河边、山上的茅草堆和防空洞都找了,甚至把农民冬天放红薯的地窖都找了,找了一两天没找到,后来就停止了。”


邓世平的家人去学校找领导、贴寻人启事、去电视台打广告、去新晃县公安局报案,最终无果后,也搬离了县城。


邓世平家人多方打听得知,杜少平是最后一个与邓世平在一起的人。就在邓世平失踪当晚,两个月没动工的挖掘机雨夜作业。


曾跟过杜少平几年的马仔“南哥”告诉新京报记者,他2004年初从监狱出来,杜少平为他接风时喝大了,嚷嚷着“有个老师讨厌,两个挖掘机给他埋掉了”。


6月21日,新晃一中操场正在挖掘尸体,大门紧锁,不时有人站在门口往里观望。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车工下岗


在新晃,杜少平及其团伙赫赫有名。据当地警方6月29日通报,这是一个“长期盘踞在新晃县境内的涉恶犯罪团伙”,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包括杜少平(绰号“少爷”)、姚才林(绰号“草上飞”)、宋峙霖(绰号“毛猪”)等人。


杜少平的“黑社会”生涯,直到中年以后才开始。


杜少平的一位“79届”学弟对新京报记者回忆,杜少平“高中时很普通,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但“他们家族在新晃是混得比较好的”。


杜少平的母亲是新晃县工业品贸易中心的一名普通员工,不过“在计划经济的年代,一辆自行车都要凭票购买、领导签字,能在百货公司工作也很俏”。


杜少平的父亲是新晃县彩色印刷厂的办公室主任,一位与其相熟的人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年的厂长是一个南下干部,“没啥文化,权力都掌握在他父亲的手里。”因此,在别人看来,杜少平是一个“家境优越”的人。


1978年,杜少平从新晃一中毕业,被分配到湖南省化油器厂,成为了一名普通一线车工。


一位化油器厂老员工回忆,当时杜少平工作积极上进,跟同事们关系也不错。上世纪80年代初,单位要培训技术人才,杜少平还被单位派出去读书,回来后成为了一名“搞图纸的”技术工人。直到90年代因为单位效益不好被调走,他的工作能力和态度始终被同事和领导认可。


杜少平调到了母亲所在的新晃县工业品贸易中心做营业员,在这里,杜少平依旧过着“朝八晚六”的规律生活,直到1999年减员增效,杜少平“下岗”了。


一位杜少平的旧相识告诉新京报记者,下岗后的杜少平开了一家五金店,恰逢附近修铁路,“一个铁路采购员刚好找到他,采购员说铁路上要什么零件,他就去进这个零件卖给铁路上。”


五金店生意让杜少平赚来了第一桶金。此后,他的生意越做越大,1999年,杜少平开了一间名为“夜郎谷”的KTV。


6月21日,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可以看见对面夜郎谷KTV的红色招牌。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夜郎”之名源于历史典故中的夜郎国,相传是中国在西南地区由少数民族先民建立的第一个国家,夜郎王的一句“汉孰与我大”,让“夜郎自大”成为了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典故。


这个名字对新晃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就在邓世平失踪的2003年,贵州、湖南等多地还曾为争夺夜郎古国都邑所属地打了一场口水战,其中湖南数新晃声势最为浩大。


在新晃开KTV的不少,但占下夜郎这个名字的只有杜少平一个。新京报记者注意到,杜少平的微信名就叫“少爷”,而他的微信签名为“欢迎来夜郎谷KTV”。


女下属“跳槽”后被泼硫酸


“晃哥”从KTV时期开始跟着杜少平做事,他眼中的杜少平是个“笑面虎”,“你跟他没利益关系的话,他老远就笑着跟你打招呼。”而一旦牵涉到利益,即使是朋友,杜少平也会立即反目,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件事就是“泼硫酸事件”。


2004年10月左右,湘妹子曹云从怀化市来到新晃县,在杜少平开的夜郎谷KTV做大堂经理。


因为性格大气、仗义,擅长维护客户关系,仅半年左右,曹云就在当地有了一点名声,新晃县另一家夜总会的老板高薪来挖她。曹云犹豫着找到杜少平商量此事,没想到,杜少平不仅没有不快,反而嘻嘻一笑,“没关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能理解能理解。”


曹云说,她当时觉得杜老板是个“很有素质”的人,没多想就跳槽了。她离职后,很多夜郎谷的“小姐”和客户都跟着一起跳了槽。


很快,曹云就出事了。6月26日,曹云向新京报记者回忆,2005年4月17日深夜,她刚下班回家,“走到人行道黑暗的地方,我感觉后面有人走路很快,有裤子急促摩擦的声音。”


曹云说,当时路边绝大多数商户都关门了,她没敢回头看,马上从人行道走到马路边上有亮光的地方。两个黑影疾步走来,每人持一个罐子朝她的脸泼了过来。她躲避不及,瞬间,左半边脸连带耳朵火辣辣地疼,她尖叫着在马路中间哭了起来。


2006年3月,曹云接到新晃公安局的电话,称“凶手抓到了”,是她在夜郎谷KTV的同事宋峙霖。二人共事时,宋在夜郎谷负责管理“小姐”。曹云从警方处得知,宋称曹云离职把夜郎谷的生意搞差了,他就从贵州请来两个人,想报复曹云。


在当地警方今年6月的通报中,绰号“毛猪”的宋峙霖属杜少平团伙成员之一。一直以来,曹云都认为是宋峙霖帮杜少平“顶了包”。她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与宋的关系一直不错,她刚离开夜郎谷的时候,还喊过他聚餐,相谈甚欢。但她没敢去找杜少平对峙,而是离开新晃回到了怀化,“那是我的伤心地,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


此后的几年间,原本爱美的曹云变得胆小自卑,被硫酸泼过的地方疼痒难耐,“像虫子在那里咬”。害怕别人看到皮肤上留下的伤疤,湖南夏天最热的时候,曹云依然披着头发,因皮肤丧失温度调节能力,她需要长期开着空调,又引起头痛、失眠等症状。


四五年前,曹云到怀化的灯具城买东西,偶遇了杜少平和他的一个马仔。曹云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仍觉得脊背发凉,“他看着我还笑呢。”


6月22日上午10点,新晃一中操场上,孩子们的活动未收到挖掘影响,正在有序地做课间操。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放高利贷、暴力催债


后来,杜少平的生意越做越大、涉足产业越来越多。


新京报记者查阅工商资料发现,杜少平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公司共两家,分别是新晃县夜郎谷休闲中心和新晃县刘姐粉馆,同时,他还是“新晃夜郎汽车客运有限公司”的股东。


新晃夜郎汽车客运有限公司前股东张玉和对新京报记者说,新晃夜郎汽车客运有限公司是杜少平以催贷为由从他手里“抢”来的。


张玉和说,自己原本是新晃夜郎汽车客运有限公司的大股东,2013年一季度末,为了续签公司经营权,他四处筹集资金。经朋友介绍,他向杜少平借了八万块钱,承诺半年后还钱。张玉和说,当时杜少平没有提利息的事情。


谁知一个月后,杜少平的收债“马仔”姚才林就找上了门,强行收取10%的当月利息8000元,张玉和这才知道,自己借的是“利滚利”的高利贷。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不断有催债“马仔”上门讨债。张玉和回忆,2014年3月的一天夜里,杜少平带领姚才林等五人,将他挟持到方家屯乡白岩湾村,“我一下车,他们就一个人踩住我一只手开始打我,然后把我丢到河里泡了20分钟冷水,最后又把我拉到杜少平面前跪了10分钟,这才解气。”


接下来的日子,张玉和每天接到十多个催款电话,家里的门锁经常被堵口香糖,门也被砸坏了,就连生病住院的亲人也要被骚扰。


无奈之下,张玉和背着妻子,把自己37%的股份全部转让出去。工商信息显示,2014年4月25日,新晃夜郎汽车客运有限公司股东情况发生变更,张玉和退出,新增杜少平。


当地人吴小准也有与张玉和类似的遭遇。


6月23日,吴小准告诉新京报记者,2013年3月,他承包一个温泉项目,因为资金短缺,找杜少平借了三万元现金,约定月息15%。随后他从一名江姓商人那里购进钢材时,又欠下四万元款项。


让吴小准没想到的是,江姓商人以自己也欠杜少平的钱为由,直接把吴小准的四万元欠款都归到了杜少平的账上,吴小准一下子欠了七万高利贷。


经历过软禁、深夜泡冷水澡等折磨后,2014年春节之前,吴小准被杜少平约到了车上。


吴小准回忆,“聊天过程中,我正看着窗外,突然感觉腿一凉!低头一看,杜少平从副驾驶盒子里抽出一把30厘米长的刀,朝我膝盖上一寸到两寸的地方,捅了两刀。”


吴小准没敢报警,只去医院简单包扎了一下,也没有给伤口做鉴定,“杜少平在怀化势力太大了”。


没过多久,吴小准就把自己工地上价值五万多元的架木按三万多的价格“便宜卖了”,还清了杜少平的钱。


采访期间,多位同杜少平打过交道的生意人向新京报记者表示,自己因为工程款纠纷遭到过杜少平的威胁恐吓,诸如“用不了50万我就把你人头买掉”“艾滋病毒我随时搞得到”。


2015年,杨木生因迟迟讨要不到工程款与杜少平发生冲突,杨木生气愤地说,“我又不像一中那个老师,活活被你埋掉,如果我死在这里,我家人都会找过来。”杨木生告诉新京报记者,他记得,杜少平的脸当时就红了。


6月21日,透过操场大门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门内挖掘现场已被围起了红白蓝帆布。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阴霾逐渐散去


杜少平曾经的“马仔”亮亮告诉新京报记者,杜少平瘦瘦高高,看起来斯斯文文,不像其他“黑社会”老板一样喜欢戴大金表和戒指,初识者通常对他印象很好。


然而,一位杜少平贴身马仔对新京报记者说,杜少平虽然看起来斯文随和,实际却很小气、不仗义,“很多时候吃饭都是我请他,他请你吃从来都是很便宜的,从他那里拿一根烟都困难。”


此前,在新京报的视频采访中,另一杜少平团伙涉案人员姚才林说,“他这个人对钱财方面看得相当重要,所以他没几个朋友。他要你的时候(找你),他发财的时候不得找你的。”


姚才林说,他曾帮杜少平放六万块钱高利贷给别人,“他阴到什么程度?别人借钱,他喊我写个担保人,我在欠条上落了我的名字,之后他要不到钱了就来找我要。”


多名社会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泼硫酸”事件后,宋峙霖曾离开新晃一段时间避风头,后来在别的地方犯事儿又躲回新晃,跟杜少平要“补偿”,杜少平觉得受到了勒索,不但没给钱,反而将他在其他地方的违法行为向公安机关举报,宋峙霖又被抓了起来。


这起十多年前的旧案突然被翻了出来,很多与杜少平相熟的人认为,与杜少平的为人有关,“他如果对他的小弟好一点,不那么吝啬,(这个事)可能还不会抖出来那么快。”


杜少平被抓后,6月21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实地走访发现,辉煌一时的“夜郎谷KTV”已经关门歇业,台阶上布满灰尘,门口贴着白色封条,门上还有一张落款为新晃县工业品贸易中心办公室的“催款通知”。


6月21日,杜少平名下的KTV已被查封,大门上还贴着一张落款为“新晃县工业品贸易中心办公室”的“催款通知”。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


如今,有人已经敢拿他打趣,说他的“夜郎谷KTV”的名字一语成谶,他就像“夜郎自大”成语里的男主角,在一方土地称王称霸,却不知其实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但仍有不少人心存忌惮,一旦有人在公开场合说杜少平的不是,身边就会有人小心提醒,“你不怕万一哪天他又出来找你呢?”


离开新晃后,曹云的烫伤处开始增生。她做了一个植皮手术,从肚皮上取出一块皮缝合在头部,伤疤一年一年淡化下去。


随着时间一同淡化的还有心中的伤痕。新京报记者最后一次见到曹云时,她一头长发披肩,说话时偶尔放声大笑,原本的爽朗豪气又回来了。


6月29日,曹云给新京报记者发微信说,“愿更多受害者能够沉冤昭雪!把那些为非作歹、胡作非为、以权谋私的保护伞绳之于法!愿好人一生平安……”


10月18日,操场埋尸案受害者弟弟邓晃平也告诉新京报记者,“我们正在等待开庭。”


(张航、曹云、张玉和、吴小准、杨木生、亮亮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