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农立安都睡不安稳,即便到了深夜,他也似乎能听到阵阵“窸窸窣窣”的啃食声。


农立安是广西南宁市横县六相村的农民,50岁的他种植玉米几十年,虫灾鼠害都见识过,可这一回,他遭遇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幺蛾子”——草地贪夜蛾。他精心伺候的40亩玉米地,眼下正是苗期,原本长势喜人的玉米苗,正在成为这种陌生蛾子的口粮。


向西1500公里,云南省德宏州芒市芒波村,正忙着给苗期春玉米配肥的农民赵湛也在发愁。和农立安一样,赵湛的玉米地正被草地贪夜蛾侵袭,“这蛾子特别能吃”,赵湛攥着一把满是密密麻麻小孔的玉米叶片,“这还算好的,有些连心都给啃烂了”。


草地贪夜蛾,一种原产于美洲热带和亚热带地区、此前从未出现在中国境内的外来物种。暴食、繁衍能力强、迁飞扩散快、几乎没有天敌。全国农业技术推广服务中心(以下简称全国农技中心)病虫害测报处研究院的报告显示,草地贪夜蛾主要啃食玉米、水稻等作物,可致玉米苗期受害减产10%-25%,严重的田块甚至毁种绝收。


4月上旬,农立安第一次在自家玉米地里发现这种喊不上名字的“幺蛾子”时,草地贪夜蛾已经入侵中国3个月,入侵的第一站是云南。据全国农技中心,截至4月26日,在我国的云南、广西、广东、贵州和湖南5省(区)的29个市(州)112个县(市、区)发现草地贪夜蛾为害玉米,累计发生面积超过12.74万亩。亦有5万余亩甘蔗受害。


在云南、广西等受灾地区,农民、基层植保系统的官员正和农业专家们一起,展开一场抵御“幺蛾子”、守卫农作物的狙击战。


4月30日,草地贪夜蛾在广西横县沙江村玉米叶上留下的孔洞。  新京报记者 王文秋 摄


蛾子入侵:3个月扩散5省(区)


4月10日,农立安发现自家玉米地里有蛾子飞来飞去时,还不以为意,“种地的谁还没见过飞蛾”。但过了几天,玉米叶子上开始出现一种小肉虫,是飞蛾产卵孵化出来的,黑脑袋,绿身子,小一点的只有米粒大小,大一点的有指节那么长。


看起来不起眼,可这虫子“藏在玉米叶背后偷偷啃”、“连叶带心都啃”。刚开始只有一两株玉米遭殃,可没过几天,整片地的玉米全带了虫眼。


农立安急了,他先去网上搜了搜,没查到确切信息,又把虫子照片发在朋友圈,这才有朋友告诉他,这是草地贪夜蛾的幼虫,从缅甸传入中国,今年1月份就已经出现在了云南。


和农立安的后知后觉不同,我国农业系统的研究者们早就注意到了这种“幺蛾子”。


公开资料显示,草地贪夜蛾于2016年1月在非洲尼日利亚等国家被发现,2017年在非洲多个国家暴发,2018年1月蔓延到撒哈拉以南44个国家,2018年5月又从非洲入侵到印度,并很快蔓延到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2018年12月入侵缅甸和泰国。


2018年8月,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发出全球预警,“这种食用农作物的入侵性害虫很有可能蔓延至以东南亚和中国南部为主的亚洲其他地区,亚洲数百万小规模农民的粮食安全和生计可能会受到威胁。”


同月,感到危机的中国农科院植保所农业昆虫研究室王振营团队,撰写了《危险性害虫草地贪夜蛾传播为害情况》,上报农业农村部种植业司,2018年11月还发出预警“警惕危险性害虫草地贪夜蛾入侵中国”。


预警很快成为现实。 2019年1月11日下午,全国农技中心接到云南省植保植检站报告,在普洱市江城县宝藏村发现疑似草地贪夜蛾幼虫。该中心病虫害测报处姜玉英和另外两位研究人员紧急赶赴宝藏村,历时一天半进到这个云南边陲小村后,证实入侵已经发生。


云南与缅甸毗邻,江城县距离缅甸不到100公里。而赵湛所在的德宏州亦紧邻缅甸,中缅往返一日游是这里颇受欢迎的旅游项目。缅甸最早于2018年12月12日在内比都发现草地贪夜蛾,短短两个月就席卷全缅。


农科院植保所吴秋琳博士分析了缅甸的风场,结论表明,去年12月份的部分时日,缅甸中部的风速和风向,满足草地贪夜蛾迁入云南江城等地的风场条件,“尤其是2018年12月18日-19日从缅甸起飞的草地贪夜蛾,在19日-21日侵入云南江城的概率较高。”同时,广西北部及贵州南部也有侵入的可能。


姜玉英也预测,此后云南南部各市县会逐步发现虫害,广西北部、贵州南部也可能同期发生。


果然,江城县发现后3个月,蛾患迅速扩散,1月14日-25日,云南全省16州市组织开展普查,普洱、德宏、保山等3州(市)11县冬玉米地块发现草地贪夜蛾。据全国农技中心虫害测报处通报,截至4月26日,云南、广西、贵州、广东、湖南5省(区)29个市(州)112个县(市、区)都发现玉米受害,累计发生面积超过12.74万亩。亦有5万余亩甘蔗受害。


蛾患还在进一步蔓延。全国农技中心病虫害测报处在4月26日发布的通报中预测,伴随西南季风,未来三个月,蛾患可能会进一步扩展至我国长江和江淮流域,北迁至黄淮、华北乃至东北和西北地区。


4月30日,广西横县沙江村被毁坏的玉米地。  新京报记者 王文秋 摄


蛾子凶猛:能吃能生、适应力极强


农立安所在的横县是广西的农业大县,广泛种植甜玉米,有“中国甜玉米生产第一县”之称。


草地贪夜蛾似乎也爱这鲜甜滋味。在闷热褪去的傍晚时分,潜藏在玉米嫩叶背后的幼虫们开始大快朵颐。被啃食过的玉米叶片往往只剩下表皮,留下半透明薄膜状的“窗孔”,或者出现大小不等完全镂空的孔洞。


公开资料显示,草地贪夜蛾幼虫有6个龄期,4-6龄幼虫最能吃,能把整株玉米的叶片啃光,严重的还会造成玉米生长点死亡,进而导致玉米减产甚至绝收。


4月30日上午,在横县石塘镇的一片被“幺蛾子”啃噬过的甜玉米地中,南宁市植保站副站长黄树生捉来两条大小不一的草地贪夜蛾幼虫,摊在掌中向新京报记者展示,“小的这只应该是2龄,大点的估计是3龄”。


两只肉乎乎的幼虫蜷在黄树生的手掌里,一动不动,这也是此蛾幼虫的特性,“具假死性,受惊动后蜷缩成C形。”


4月30日,广西南宁市植保站副站长黄树生掌心的草地贪夜蛾幼虫。  新京报记者 王文秋 摄


小虫看似人畜无害,实则为祸无穷。它们口味甚广,能吃80余种植物,尤喜以玉米、水稻、小麦、高粱、甘蔗为代表的禾本科。据国际农业和生物科学中心报道,仅在已被入侵的非洲12个玉米种植国家中,草地贪夜蛾造成玉米年减产830万到2060万吨,经济损失高达24.8亿到61.9亿美元。


黄树生手中的幼虫,由虫卵孵化后,30天内就会完成发育、破蛹而出、长出翅膀,变为成虫,即飞蛾。成虫寿命约为2-3周,在短暂的“虫生”内,雌蛾会多次交配产卵,共可产卵900-1000粒,而普通小菜蛾产卵一般仅为100粒。在适合温度下,卵在2-4天即可孵化成幼虫。


届时,草地贪夜蛾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繁衍和迁徙之旅。


这是一种飞行能力极强的蛾子。有研究称,草地贪夜蛾成虫在30小时内可以从美国的密西西比州迁飞到加拿大南部,迁飞距离长达1600公里。这就好比,仅用一天出头的时间,草地贪夜蛾就能从北京飞到上海,且还有余力。


草地贪夜蛾的适应能力也很强,在低温条件下依然能够存活和发育。正由于此,姜玉英曾在一篇论文中忧心忡忡地写道,“鉴于草地贪夜蛾具有寄主广泛性、暴食为害性、生态多型性、适生广泛性、迁飞扩散性,且我国南部具备越冬寄主和气候条件,今后草地贪夜蛾的发生有可能常态化,成为我国另一个北迁南回、周年循环发生的重大害虫。”


届时损失或巨大。曾有媒体报道,2012年8月份,东三省暴发和草地贪夜蛾一样喜食玉米的黏虫灾害,造成东北三省农作物受灾面积合1000多万亩,其中绝收面积63万多亩。农户收入仅剩三成,直接经济损失达21.8亿元。


打响狙击战:老办法行不通了


形势紧急,狙击“幺蛾子”的工作已在各地陆续开展。


首先要了解“敌情”。4月30日,横县植保站站长韦玉全告诉新京报记者,植保站在整个横县设立了多处监测点,放置黑光灯,这种灯能放射一种人类看不见但对草地贪夜蛾有很大杀伤力的光线,利用成虫的趋光性来统计虫量。此外,植保站和农技站工作人员也下到田间,进行普查。


掌握敌情之后,就是诱杀。“这两天我们的性诱剂也到位了,马上就分下去用来灭杀。”韦玉全说。


性诱剂中含有雌性草地贪夜蛾的性信息素合成化合物,放到田间后,配合合适的诱捕器,就可以有针对性地诱捕雄性草地贪夜蛾,还可以干扰雌雄蛾交配。这种方法在一些北美洲国家广泛应用。全国农技中心与科研单位制成的性诱成品,已发往云南、广西、广东、海南等南方地区使用。


然而,也有很多往常对付虫害的老方法失灵了。


我国本土常见的玉米害虫是黏虫,它和草地贪夜蛾都是迁飞性害虫,北迁南回,成群结队为害作物,胃口奇大。


对付玉米黏虫,农民有比较成熟的常规农药可用。农立安的玉米地“沦陷”后,他先是使用了往年杀虫的一两种农药,然而效果不佳。石塘镇植保站的工作人员表示,“往年一些农药杀灭效果不是很好”。


针对草地贪夜蛾,3月份农业农村部发布《2019年草地贪夜蛾防控技术方案(试行)》,推荐喷施白僵菌、绿僵菌、苏云金杆菌、芽孢杆菌制剂以及多杀菌素、苦参碱、印楝素等生物农药。在广西、云南等地的具体实践中,往往需要多种农药叠加使用。


在施用方法上,传统杀虫既可以叶面喷药,也可以放置毒饵诱杀,还可以撒施毒土等。但草地贪夜蛾的幼虫不仅啃叶片,还会钻洞躲到玉米心叶中,所以打药不仅要大面积喷洒,有时候还要“对准受害玉米的心叶一滴滴打进去,很费农药”,云南芒波村的一位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


但也有相似之处,用药时间一般在晴天上午9点前或下午5点后,“幼虫畏光,这两个时段才出来活动,打药效果最好”,一位基层植保系统工作人员说。


应对种种超出老经验范畴的新情况,基层植保系统的工作人员一边摸索,一边接受专家的培训。


今年1月份以来,中国农科院植保所农业昆虫研究室主任王振营一直在为各省植保系统农技人员做培训,不同县市连轴转,几乎是马不停蹄。4月下旬,在为央视农业频道拍摄草地贪夜蛾防治科普片时,他在玉米地里几乎中暑。“这是我们的责任”,事后,他对新京报记者说。


广西植保系统在石塘镇的试验基地。  新京报记者 王文秋 摄


6位技术人员和5万张传单


对抗蛾患,最终还是要依靠农民。上述石塘镇植保站工作人员感慨,现在的农村很多成了空心村,年轻人出去打工,留守种地的老人在获取信息方面处于劣势,“这个很要命。”


4月30日上午,横县石塘镇六相村的农强来参加了一场培训会,他告诉新京报记者,草地贪夜蛾的辨识“很专业,没太听懂”,但怎么防治倒是听进去了。


还有许多农户没来听培训,南宁市植保站想了个有效的“笨”办法——广发传单。


他们一共发出了5万份彩色传单,用多张图片,展示了草地贪夜蛾幼虫和成虫的样貌,文字介绍了草地贪夜蛾的基本情况:严重性、为害状态、形态特征、如何防控。传单由乡镇农技站的工作人员发放到村里,每个村口还张贴了大幅的宣传海报。黄树生颇为得意地说,植保站还想出了一招,村镇开会的时候,在干部的会议室里也人手发一份传单。


然而,“我们其实也只能面上指导,不可能一家一户手把手教。”横县石塘镇植保站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


实际上,不止一家一户,每村指导都成问题。黄树生说,南宁市植保站只有9个人,除去正副两位站长,一位后勤人员,专业的技术人员仅有6人。


下面的县乡工作人员就更少了。横县植保站站长韦玉全告诉新京报记者,“县里植保站一般只有三四个人,下边的乡镇可能就两个人,甚至一个人的情况也有,而且谈不上专业。”


公开信息显示,截至2017年9月,南宁市、县(区)两级植物保护机构在编人数74人,在植物保护岗位上工作的有65人。


相对应的是,作为广西首府,截至2016年末,南宁市的12000多个自然村,从事农业生产的人超过164万人。也就是说,1位植保岗位工作人员对应着约185个村子,2.5万个从业农业生产的人。


费用也是问题。新京报记者获取的内部资料显示,在植保植检日常业务经费方面,2017年度南宁市县区级无日常业务经费的植保业务单位有10个,经费在1万-2万元的植保业务单位有2个,大部分县区的植保业务经费严重不足。


公务用车改革后,植保站的工作人员每次进村用车都要找租车平台。常常都是干净的车开过来,一车身泥点子还回去。“现在租车平台都熟悉我们的情况了,跟着农业口的人自然是往村里跑了。”黄树生对新京报记者说。


要舍得用药,也要防过量


在4月30日的培训会现场,有生产农药的商业公司现场演示了无人机喷洒农药,虽然新鲜,但农民们更关心的是成本问题。


农立安开始施洒农药后,最初用了两种药,发现效果不佳后又将农药加量,直到同时用上四种药,“虫子才开始死得多了些,眼看着慢慢控制住了”。


然而,用药多了,成本就上涨了。农立安掰着指头,给新京报记者算了笔账:40亩地的农药钱,加上雇人喷洒的费用,比往年要增加约1万块钱。


这钱不得不花。农立安估计,如果不防治草地贪夜蛾,往年收成3000斤一亩的玉米地,今年可能要减产500-1000斤,甚至可能颗粒无收,自己的损失能有大几万块。


但不是所有农民都舍得花这笔钱。


横县种植的主要是甜玉米,经济价值比饲料玉米高,如果是山区种植的饲料玉米,“那就两说了”,南宁市植保站工作人员郭志强告诉新京报记者,饲料玉米卖不上价,去年市场价才8毛到一块钱左右一斤。郭志强担心,“本来就挣不到几个钱,那农民很可能宁愿玉米被虫子啃了,也不愿意再花钱买农药防治”。


王振营表示,各省市在面临这种重大的农业灾害时,都有相应的权限启动应急预案,动用农业生产救灾基金,购买农资用于救灾。他告诉新京报记者,云南省植保系统此前就购买了部分免费农药发放给农户。


蛾患发生后,南宁市也一度考虑启动外来生物入侵应急预案,甚至为草地贪夜蛾入侵单独起草一份应急预案。黄树生透露,预案的启动有受灾面积、程度的要求,后来汇集一些调查数据后,市里发现还处于可防可控的状态,就没有启动。


而使用大量农药亦有问题。农业系统的专家们担心,种植户们看某种农药有效,就加大剂量,这样很容易使草地贪夜蛾产生抗药性。


这是一个不好权衡的矛盾。王振营说,要想避免抗药性产生,需要按照推荐剂量使用,且交替轮换用药,避免长期单一使用一种农药。黄树生则结合基层实际情况告诉新京报记者,过量用药是常态,当前的做法也只能是加大宣传,做好安全用药的培训,一方面鼓励农民使用农药抵御蛾患,另一方面要防止过度用药。


据4月26日农业农村部新闻办公室消息,草地贪夜蛾入侵后,农业农村部组织专家研究制定了《草地贪夜蛾测报调查方法》,制定发布了《2019年草地贪夜蛾防控技术方案》,确定采取生态调控、理化诱控、应急防控、区域联防、统防统治等防控策略。目前草地贪夜蛾防控效果良好,总体发生态势平稳。


 新京报记者 王文秋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张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