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伯渝(前一)攀登珠穆朗玛峰时的现场照片。受访者供图
5月22日,夏伯渝在医院休养。从珠峰下撤时,由于遭遇暴风雪,他的脸和两根手指被冻伤。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5月22日下午,69岁的夏伯渝坐在病床上晒太阳。除了两条小腿被截掉了三分之一,他看起来和其他同龄人没什么区别。
只有两颊上的血痂提醒着刚刚过去的一切。一周前的5月14日10时41分,他成功登上珠峰,成为中国第一个依靠双腿假肢登上珠峰的人。下撤时,由于遭遇暴风雪,他的脸和两根手指被冻伤。
1975年,作为国家登山队队员的夏伯渝,在一次登珠峰时把自己的睡袋让给丢失睡袋的队友,导致自己冻伤,双小腿截肢。之后,他历经癌症、多次大手术等磨难,仍未放弃登顶珠峰的梦想。
有人说,卸掉假肢只有1.21米的夏伯渝终于征服了8844.43米的珠峰。夏伯渝笑着说:“不是我征服了珠峰,是珠峰接纳了我。”
“我迟早有一天会上来,今天我上来了”
新京报:北京时间2018年5月14日上午10点41分你登上珠峰。站在世界之巅是一种什么感受?
夏伯渝:别人都以为我应该很激动,其实我没有太激动。我看见顶峰的时候,就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上来,今天我上来了。上到顶峰时,我还在往前走,能前进一步就是一步。站在顶峰时,可以说是“一览众山小”。周围是悬崖峭壁,下面是一片片白云,底下的雪山在云里冒出一个个白白的小尖儿。那和我站在香山上是不一样的,从香山上看下去,底下山都是绿的。顶峰上很危险,向导把我的安全带挂在他的安全锁上,防止掉下去。我还没反应过来要拍照时,好几位也成功登顶的登山者围过来跟我照相。刚照完,暴风雪就来了,要赶快下撤。结果我都没有一张单人在顶峰的照片。我之前还设计了登上去要摆什么pose。
新京报:本来准备摆什么样的pose?
夏伯渝:我要手指蓝天拍一张,再拉着国旗做个pose,没想到一个都没弄成。他们一围上来就打乱了我的思路。没有一张单人在顶峰的照片,很遗憾。
新京报:第一个想要跟谁分享这个消息?
夏伯渝:第一个是拿对讲机通过大本营和爱人通了电话。我跟她说,我上去啦。然后就泣不成声了。那个时刻,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但有很多愧对家人的地方,为了理想,我很少顾家,也很少顾及他们的感受。
新京报:爱人怎么回应?
夏伯渝:她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新京报:整个过程中最困难的是什么?
夏伯渝:我戴着假肢,眼前的雪是松还是紧,身体的摇晃程度,都感觉不到。和一般人相比,我至少要多付出三分之一的体能。我戴着假肢、拿着两根登山杖,相当于有四个支点,和爬差不多。先用登山杖戳一戳,前方的雪是不是冻实了,再往前走。这是可以预期的困难,我心里都清楚,是有准备的。
当时向导在C4营地到顶峰之间给我加了一个C5营地。从路绳到营地不到20米的距离,特别困难。那是个悬崖峭壁,只有十几厘米宽的小路,还是斜的,旁边就是万丈深渊。上的时候,我的腿抬不起来,得爬;下的时候,我得转个身,拉着绳子蹬实了再往下挪。这短短20米,我走了快半个小时。
“只要我活着,一定要再登珠峰”
新京报:媒体报道说,你和珠峰结缘是1975年,当时作为国家登山队队员,把睡袋让给了别人,自己被冻伤,失去了双脚。珠峰夺走了你的双脚,所以你要征服珠峰。想要登珠峰的想法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夏伯渝:我决定登珠峰不是因为在珠峰失去了双脚,是因为1975年登山之后,我觉得我的适应性、耐寒能力、体能都是适合登山的。那时候也只有26岁,很年轻,喜欢刺激和冒险,珠峰顶上的旗云很吸引我。失去双脚、安上假肢之后,医生说我不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可以再登山。他那句话提醒了我,既然可以登山,那我就再登珠峰。这就成为我的一个梦想。
新京报:怎么看待当时让出睡袋的行为?后悔吗?
夏伯渝:当时没有时间去想:我把睡袋让给别人我会怎样?我会冻伤?我会冻死?都没想过,如果有时间联想,我会犹豫的。当时看到人家的样子,有点不忍心,我当时在登山队有个外号叫“火神爷”,不怕冷。想着我是“火神爷”,不会冻伤,就把睡袋让出去了。
新京报:后来你3次尝试冲击珠峰?
夏伯渝:对,2014年开始尝试冲击珠峰。但当年我到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大本营,准备突击顶峰时,遭遇雪崩,前面16个夏尔巴人遇难,当年尼泊尔政府取消了攀登珠峰的活动。2015年我又去,结果遭遇了尼泊尔百年不遇的大地震。2016年再去,距离顶峰94米时,遭遇暴风雪,所有人到了这个高度肯定不顾一切登顶了,不管能否下来,上去再说。我当时也是这个想法。但回头一看,我的五个夏尔巴向导,他们都还是年轻人,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罔顾其他人的生命。那一次,我就作出了我这一生最难的选择——下撤。
新京报:只有94米了,作出放弃这个决定,犹豫了吗?
夏伯渝: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要么上,要么下。在那个高度,要是犹豫时间太长,很快就会冻伤。本来已经是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暴风雪一来,这个温度会翻倍。虽然有点遗憾,但我的决定还是正确的。下撤回来后,我知道在我们登顶那几天,有6个人死于这个高度。
新京报:连续三次失败,有没有想过以后可能和珠峰无缘了?
夏伯渝:只要我活着,一定要再登珠峰。2016年这一次其实是对我体能的检测,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一定可以登上去。这一次我虽然没有登上去,但我不承认我是失败者。回来以后,我得了血栓,大夫禁止我登山,我就继续做登珠峰的准备。去走戈壁、走沙漠、攀岩,从隔天登香山到每天登香山,就是为了再登珠峰。
新京报:你每次都给家人说是“最后一次”了?
夏伯渝:是的。我每次都跟他们说“最后一次”了,但只要没有登上去,这“最后一次”就没有止境。这一次总算完成了我的梦想,家人也都放心了。这次真的结束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人不可能和大自然对抗”
新京报:这些年登山的过程中,有没有碰到和你情况类似的登山者?
夏伯渝:很少。今年在去大本营的路上,碰到了一个约旦小伙子,他是单边假肢。听说我要去登珠峰,他很赞赏,说他明年也要去。2016年登罗波切山时,我碰到一个美国大兵,他在越南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他看到我非常高兴,一蹦一蹦过来和我握手。
新京报:两条腿各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小腿,后来还被诊断为癌症,这样的身体条件,登山这样的极限运动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夏伯渝:我觉得没有什么。不管碰到任何情况,受到什么坎坷、挫折、打击,我都要为了我的理想勇往直前。
新京报:登山的路上,有人质疑过你吗?比如说这样的身体条件,就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
夏伯渝:没有,我碰到的都是登山爱好者,他们看到我只会鼓励我。
新京报:这次登顶,很多人说你征服了珠峰。你觉得“征服”这个词恰当吗?
夏伯渝:不是我征服了珠峰,是珠峰接纳了我。珠峰永远在那里,没人可以征服它。即使一个人再强壮,也不能去征服大自然,和大自然相比,人是很渺小的。我记得这次下撤时,暴风雪来了,要是再大一点,被吹跑、冻伤甚至冻死都有可能。人不可能和大自然对抗。我登上珠峰,说明珠峰对我的眷顾,对我的勇敢给予一定认可。四十多年了,珠峰终于对我打开了大门。
新京报:登顶珠峰的梦想完成了,未来还有什么计划?
夏伯渝:这些年为了这个梦想,我一直在坚持锻炼,我觉得特别累,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休息好了,还想去挑战一些新的项目。
新京报记者 张维 实习生 张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