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舟舟在排练厅练习。图/视觉中国
现在舟舟患了滑膜炎、关节炎和痛风,多数时间不想动。
舟舟的CD已经很久不听了。
登台前,舟舟对着镜子刮胡子。
舟舟和父亲在艺术团居住的单间。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
舟舟如今风光不再,每年演出不足10场;父亲胡厚培称,儿子“连谱子都看不懂,不会视唱乐理、协调乐队,根本不算是指挥”
舟舟今年40岁。
时间的痕迹他没躲过,白发从鬓边钻出,低垂的眼角伸出几丝皱纹。一低头,下巴上的肉赘到领口。他患了滑膜炎、关节炎和痛风,多数时间都不想动弹。
行李箱里,还装着他上个月去西安一场产品发布会时穿过的燕尾服。西服袖口起了球,内搭衬衫放久了有些泛灰。那场发布会上他没有指挥,只是露面站台。介绍语是惯用的几句:“曾出访美国、新加坡等五国三大洲,曾受到不少中央领导接见的天才指挥家。”
事实上,这位上世纪90年代末家喻户晓的“励志天才”,已经很久没有与乐队配合表演了。更多时候,他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听着伴奏带里的歌曲,随意地挥舞双臂。动作不似从前利落,节奏也慢着几拍。
“他连谱子都看不懂,不会视唱乐理、协调乐队。只是根据音乐的节律,凭感觉跟着音乐做动作。”78岁的父亲胡厚培说,从始至终,唐氏综合征患者舟舟都算不上一个指挥家,更谈不上天赋奇迹。
二十年过去,舟舟名气骤降,商业价值不复从前。所在的残疾人艺术团已经有大半年没给他发工资了,但胡厚培觉得包吃包住“还过得去”。
对舟舟而言,在艺术团过团体生活的意义已经大于那零星几场演出的价值。有朋友陪他玩闹,有爸爸照顾起居,人到中年的胡一舟生活重新达到一种平衡。
只不过,过去的辉煌仍在他潜意识里留下痕迹。他会抱怨现在“无聊”,想回到北京去,那里有乐团、舞台、灯光与掌声。
角落里的“宠儿”
立夏后的深圳,刺眼的阳光里飘起又轻又细的雨。
舟舟和爸爸胡厚培落脚的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在深圳龙岗区低山村,周围环绕着皮具厂、眼镜厂、电子厂。去年胡厚培第一次打车从机场到这里,绕城高速一路东行,没见着深圳的繁华闹市高楼环宇,花了230块钱。
在艺术团里,舟舟是“宠儿”——他是被重点介绍的第一人;正对团里大门的宣传幕布上,他曾经在舞台上演出的照片被放在正中位置;一张穿西服戴领结的单人照被做成海报,装裱进玻璃框里钉到了团长办公室门边的墙上;民营艺术团包吃包住,给了舟舟和爸爸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单间,两张双人床,配有独立卫生间。
一个月前舟舟过生日,慕名而来的人挤满了小院。团长肖唐生把生日会安排在排练厅舞台,有六层大蛋糕和包装精美的生日礼盒。公益人士、企业家争相和舟舟合影,把红包塞在他手里。舟舟平常用的两部手机、穿的名牌T恤、宿舍里的米面粮油,都是探望者送的。
5月6日下午,艺术团要迎接一拨企业领导视察,汇报演出。聋哑残疾舞蹈演员们早早上了妆换好演出服。舟舟也比以往午睡醒得早了些,换下平日里的拖鞋,穿上一双运动鞋。
“舟舟,准备好了就下来。”团里工作人员到房间门口招呼舟舟,舟舟耷拉着眼角瞥了爸爸一眼,慢吞吞地从床边挪动下地,出了门。“他没睡好,不高兴。”一般对外活动,胡厚培不露面,半躺在小沙发里看电视消磨时间。
舟舟没有情绪管理的能力,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肖唐生看了出来,一把搂住舟舟的脖子,递给他一罐饮料,“叭”亲了舟舟一口,脸贴着脸逗他开心。
情绪稍微好些,舟舟起身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拿起床头盒子里的电动刮胡刀,在脸颊、脖颈上摩来摩去,往复几遍后用手摸了摸,他又打开行李箱,翻出另一只刮胡刀,对着柜门上的镜子仔细地刮着。
这是多年演出上台养成的习惯,每有他认为的重要场合出席,都要提前刮干净胡子。
其实,节目单里并没有舟舟的表演,“他今天不演出”,工作人员在铺着红布的观众席上摆好每一个桌签,粉底黑字上打印着即将莅临的重要人士的姓名。舟舟也有一个姓名桌签,被摆在第一排靠近正中的位置,座位紧邻重要领导。
演员们有的对着镜子练习舞蹈动作、有的唱歌热场子、有的整理舞蹈要用的轮椅用具,舟舟一个人没事做,他趴在舞台旁边的设备操控桌上,东看看西瞧瞧。
嘉宾渐渐入席,工作人员发现第一排位子不够,舟舟的桌签被拿下,放在了角落。
高朋满座,开场,舞台灯光亮起,舟舟站在场边一角的昏暗里,他辉煌的履历仍被主持人重点介绍。一个多小时的演出,他时不时揉揉眼睛,半靠在桌子上,或者点开智能手机的界面划动几下。
当汇报演出只剩最后领导发言和合影留念两个环节时,没有人注意到,舟舟起身,从后门离开。
消失的与留下的
离场后的舟舟,一回房间就打开行李箱,翻出里面的衣物、零食,重新叠整齐了,再以不同的次序放进箱子里。胡厚培很快理解了他的情绪,“他一觉得无聊,就开始整行李。”
20年来,他习惯了自己整理行李,收拾行囊在他的意识里代表着有事可做,是被需要的、充实的。
从1999年到2006年,他出访五国三大洲,走遍了全国每一个省会城市,被中央领导接见,与施瓦辛格、刘德华同台。2000年在世界顶级的卡耐基音乐厅,他指挥美国十大交响乐团之一的辛辛那提交响乐团演出,被胡厚培视为是儿子一生的顶峰。
舟舟成为妇孺皆知的人物,被冠以“天才指挥家”名号。鲜花、掌声、称赞,在舞台聚光灯下,像刚刚吹出的七彩泡沫。
邀约纷至沓来,一场给3万块钱,主办方往往准备高质量的食宿行招待,为舟舟配置最好的交响乐团,演出结束后陪着舟舟和胡厚培游玩。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还曾提出,要给舟舟一套北四环的房子居住。“那个房子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接受了就会受制于人,艺术团不太愿意我们私下接演出。”胡厚培说,妻子乳腺癌化疗需要费用,舟舟挣来的不少
钱补贴了进去。在武汉房价单价2300元的时候,家里买了套140多平方米的房子,购置了汽车。
二十年过去,泡沫破了,只留下些水迹浸染在舟舟的记忆里。
原先飞往各地演出,舟舟经常喝飞机上提供的咖啡,养成了习惯。直到现在,他每天早上与午睡之后也都要喝一杯咖啡。
他曾接受过难以计数的采访,单中央电视台的各式栏目都大大小小上了近20个。现在一见到是记者,他下意识地问:“哪个栏目的?”
对于演出,他觉得是件严肃的事情。每次在后台换好衣服做准备时,他都一本正经,不再和人打闹。有人找他嬉闹,他一手捂着西服放在肚子上,一手伸出五指闭拢做着“不”的姿势。
甚至在艺术团里,只要是从北京来的人,他都比旁人更觉得亲切一些。同团的李强和舟舟从北京走到深圳,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最辉煌的时候就是那几年在北京生活演出很多的时候,所以觉得和北京有关的,都好。”
令周围人惋惜的,是他渐渐丧失了训练的习惯。舟舟已经很久没有放着交响乐,练习指挥动作了。到深圳后胡厚培托人从网上买了台老式的CD、磁带双放录音机,舟舟近乎一个月也不会使用一次。30多盘CD,从约翰·施特劳斯、贝多芬交响曲到红旗颂,全都堆放在床头,被舟舟每天喝的大桶可乐、雪碧和吃的爆米花、花生围挡得严严实实。
“原先他一天会听7个小时的CD,一章章乐曲全部跟一遍练习动作。现在没有那个劲头了。”胡厚培说。
灰色的朦胧里
舟舟的辉煌停在过去,3年前,他与点亮生命残疾人艺术团签约。艺术团成立了5年,演员60多人,有听障人、肢体残疾人,智障演员只有舟舟一人。
肖唐生承认,舟舟的名气早已不如从前——高峰时曾每年演出168场,现在已锐减至不足10场。这十多年,舟舟和大舞台、交响乐队渐行渐远,曝光度骤降,甚至被人遗忘。
回头看,2006年是一个拐点,胡厚培带着舟舟离开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之后境遇每况愈下。当时的决定,胡厚培说不后悔,“团里没有交响乐队,他演出机会也渐渐少了,无所事事,不如出来。”
在武汉,曾有人开出4.8万的月薪,成立“舟舟交响乐团。”但一年后,由于经营问题中止。2008年,胡厚培决定自己接过来干,一直坚持到2013年舟舟走穴收入锐减,乐团入不敷出为止。
之后,舟舟辗转去了北京一家民营残疾人乐团。在那里,他和四五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请一个交响乐队少则3万,乐团有时让民乐团代替,有时甚至不请乐队,让舟舟伴着CD音乐对着空气表演指挥,有时还客串些小品里的小角色。
“天才指挥家”变成了只要露个脸站站台即可的“过气名人”。
关于舟舟指挥能力的质疑随之而来,胡厚培最先在媒体面前承认儿子不是“天才指挥”。
“我说或不说,人们对于舟舟的认识是迟早会来的,这才是舟舟的本来面目。把他身上那层魔幻撕下来,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胡厚培年轻时在武汉歌舞剧院担任低音提琴手,知道舟舟只是根据音乐的节律,凭感觉跟着音乐做动作。“指挥的知识领域、专业技能要求非常高。他连谱子都看不懂,不会视唱乐理、协调乐队,根本不算是指挥。”
“真的没有人问舟舟是不是指挥家的问题,大家只听感人故事,我没有机会讲,去破坏那个氛围。”胡厚培陪着舟舟,做了很久励志符号。
但胡厚培觉得,舟舟能走到今天,得承认他确实有非常好的音乐感,加上他每天听交响乐练习指挥动作,像拿手的《瑶族舞曲》、《德九第四乐章》、《卡门》等曲子,80%-90%的动作可以跟上节拍流畅做完。
4年前,在湖南的一场文艺演出中,董锵(化名)所在的乐队与舟舟合作了一场表演。“《瑶族舞曲》、《匈牙利五号》、《拉德斯基》、《卡门序曲》这几首曲子我们都可以不用指挥演奏完,为了保险不出问题,定好等舟舟来指挥的时候,结尾听定音鼓的五拍收。”没想到,舟舟会起拍、收拍,过程中打拍子“挑不出太大毛病”。
一首曲子乐队缺了一个巴松,舟舟能注意到,曲子某处乐队没有随着他的处理走,他会停下来让大家按着他的来。“舟舟肯定是不具备指挥的条件,但能看出来,他对乐团的一些东西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如果说能否指挥是一项非黑即白的论断,那舟舟和音乐的关系,则更多处在中间灰色的朦胧里。全部否认他对音乐的理解,似乎也不太公平。
回归平寂
唐氏综合征患者胡一舟只有30左右的智商,他不会用语言跟身边人交流自己的情感,遇到不熟的来客,一句话都不回应。
现在的胡一舟快乐吗?
有时,他会在房间里呆坐几个小时,一声不吭。日子久了,和爸爸抱怨一句:“无聊”。遇上活动,他不再像从前很积极地帮忙问有没有事情可做。“你看过他前些年脸上的神态,就知道他现在没有那些兴致了。”好友李强回忆起,舟舟不适应深圳的暑热,去年夏天,他一连几天不想踏出房门一步,看到李强,说了一句“我想回北京。”
网络流传着一段舟舟上个月在广州白云一场慈善晚会上的压轴表演,舟舟一个人站在舞台中间,听着伴奏带播放的《歌唱祖国》,挥舞手里的指挥棒表演。很明显,他的动作跟不上节拍,右手无力地拨动,左手时不时擦擦眼睛。不到一分钟的指挥时间里,他时而环顾四周,时而低头看看裤脚。现场工作人员见状赶忙让其他演员提前上场谢幕。
舟舟的指挥棒落下了。
“虽然智力达不到,但他也有思维,那些过去的辉煌他真的很难忘记。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以前的那个时代和现在的这个样子,但回不去了。”采访中,胡厚培多次发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舟舟的处境一落千丈?
有的矛头指向胡厚培,认为他领着舟舟走穴接活儿过度消费,失去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平台;也有观点认为,舟舟的故事不过是被夸张塑造出来的一场荒诞。当接受信息与发表意见的渠道越来越多,胡一舟失去市场是必然的事情。
这些纷扰,都传不到舟舟心里。唐氏综合征,反倒让二十年来名利的裹挟、境遇的辗转、人情冷暖的冲击降到了最小值。
平日里胡一舟是个“肉食动物”,不爱吃蔬菜。78岁的胡厚培担心食堂饭菜不合他口味,每两天就会给他炖一次排骨或清蒸一条鲈鱼。为了早餐能变着花样做,他拿着老年卡坐3站地公交,买烧麦换口味。
舟舟有时很自卑,陌生人给他食物,他反倒会生自己的气,认为不熟的人的东西不能拿。每晚定点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稍微耽搁一次就觉得遗憾。
艺术团里的伙伴出车祸了,他兜里揣着攒了很久的1200元零花钱去看望。“在医院大厅看到他在那里转悠,我们都吓了一跳。原来他自己招手打车去的,我们问他怎么给的车费,他就一张一张地把钱抽出来让司机挑。”同团的小黎说,舟舟最爱和艺术团里另一位智力障碍的团友玩儿,两个人坐一起,一个人问一句,三五分钟后另一个人再回答一句,可以聊一下午。
胡一舟最爱的食物是家乡武汉的面窝,一顿连吃好几个不停。有时,胡厚培觉得深圳吃住条件不好,问他要不要回武汉?“不回!”自打母亲12年前去世,武汉家里唯一的妹妹也嫁人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
胡一舟喜欢留在残疾人团体里生活,在这儿他不怎么自卑,也活得热闹。他经常凑到别的伙伴的宿舍里,看视频、玩消消乐、微信跳一跳上了1000多分,不到半个月手机流量花了400块钱。
舟舟刚出生时,胡厚培已经把自己当做《巴黎圣母院》里卡西莫多般的悲剧人物,“有个这样的儿子,过得再差我也要陪他照顾好他。”他也没想过舟舟能有之后的风光无限,哪怕如今风光不再,胡厚培觉得,够了。
不久前,胡厚培咳嗽加重,舟舟等他咳完以后,对他说:“爸你抽烟多了,控制一下。”胡厚培感到惊讶又温暖,他没想到这样的话能从舟舟口中说出来。
团里的伙伴都觉得胡叔叔对舟舟太严厉了,连早上起床后先刷牙后喝咖啡的次序,都要纠正舟舟。
“现在能让他养成习惯自理的事情,就现在多要求些。我今年78岁了,还有糖尿病,每天打胰岛素。就算能活到80多,也就四五年的时间可以照顾舟舟了。我走了以后,他怎么办?他还能走多远?”这是胡厚培最常考虑的事情,他担心留舟舟一人,“身世浮沉雨打萍”。
空气愈发沉闷,夕阳灿金的余晖被黑压压的积雨云遮盖,倏忽间深圳满城风雨。舟舟最怕的暑热天,又快到了。
采写/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