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的彭银华走了。
他是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的呼吸内科医生,疫情来临时,他所在的科室成为抗击疫情的一线。但1月25日,因感染新冠病毒肺炎,彭银华不得不中断工作,住入病房,成为病人。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场疫情,彭银华的人生才刚刚展开,他29岁,将至而立之年,在去年才正式成为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的呼吸内科医师;和妻子结婚两年,他原计划在2月1日为她准备一场迟到两年的婚礼仪式;妻子怀孕6个月,不出意外,在今年的6月,他还将拥有“父亲”这一新身份……
但2月20日21时50分,彭银华的人生戛然而止,连续住院救治27天之后,因为病情加重,他在金银潭医院抢救无效去世。
2月21日,追思会临时在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五楼的报告厅举行。厅内布置简易,彭银华的肖像被投影在厅前的屏幕上,照片中的他打着领结,穿条纹西装,微微斜倚着身子。那原是他为婚礼准备的照片,如今被作为遗照。黄、白色的雏菊就间次摆放照片下的方桌上。
彭银华的追思会。图源网络
在金银潭最后的20天
彭银华的最后20天,是在金银潭医院度过的。
他在1月30日病情加重转入金银潭医院。此前五天,彭银华先后经历了两次核酸检测,最终第二次检验中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金银潭医院重症监护病房南六病区的护士凌云,随安徽医疗队到达金银潭医院支援的第一天,彭银华就出现在了她当天的日志里。
“医生患者呼吸急促达40-50次/分,且深大,严重的碱中毒”,2月2日晚,凌云在日志里记录首次见到彭银华的状况。
在当天,经过一系列的治疗措施后,彭银华的血气分析指标终于向正常值靠近,胃口也渐好,他吃了两份半流质食物,还喝了百普力(营养液)。“医生患者战胜病魔胜券在握了”。凌云在日志里写。
彭银华状态看起来的确不错,这天,出于对凌云护理工作的肯定和感谢,他还主动要求添加凌云的微信,当天晚上下班之后凌云一打开手机,彭银华的好友申请就跳了出来:“南一区,6楼,6床,您照顾的病人”。他在微信上跟刚下班的凌云问好,并告知其好好休息,注意防护。
彭银华和护士凌云的聊天记录。图源受访者
6楼6床的彭银华给不少护士都留下好印象。在接受无创呼吸机和各种穿刺时,彭银华格外配合。“我们经常要给病人抽动脉血看肺氧合情况,抽的时候很疼,有时候动脉很难打上,但他就是能忍着动都不动让你穿刺。”凌云说。
因为呼吸不畅,大部分病人平日里都会觉得特别疲劳。病情在夜晚带来的不适感更强,彭银华住院期间大多习惯在白天睡觉,晚上醒着。凌云就劝他,“白天少睡一点,晚上睡,别把生物钟搞乱了”,凌云没想到的是,彭银华很快便听进去了,一到晚上就把手机关了,安静睡觉。
护士们都关注着这位“医生患者”的病况,她们通过玻璃窗户看到病房中的病人,机器显示“生命体征平稳”,病人状态显示“情绪平稳”。
但是变化来得突然,2月8日,彭银华的心率加快,“开始是80几,后面就达到130 左右”,到当天下午两点多,彭银华的血氧饱和浓度也开始下降,医生给他进行气管插管治疗,上了呼吸机。
接踵而至的是肾和肺的衰竭,“呼酸特别严重,肺部的二氧化碳根本排不出来”,“带呼吸机两天之后,发现小便也没有了,开始做肾透析”。就彭银华的病情骤变问题,凌云曾向主治医生询问,医生说彭银华正处于炎症风暴期,很多重症病人都会经历,“如果病人扛过去了就好了,扛不住就没了”。
彭银华陷入深度昏迷状态,2月19日,医院为他进行了血浆置换,护士张春艳在彭银华身边守了3个小时,看着那40袋50毫升的血浆随着导管流入彭银华的身体,像是一点一点注入康复的希望,“我们都希望他快点好,”张春艳说。清醒时,彭银华曾告诉护士们:老婆怀孕了,自己快做爸爸了。
彭银华的结婚照。图源网络
倒在抗疫岗位上
有关感染新冠病毒的描述,凌云从彭银华那里听到过,“两天时间里,他接诊了300个患者,因为过度疲劳而抵抗力下降”。
疫情发生时,距彭银华成为正式医生才过去半年。2015年6月,彭银华招聘进入到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实习,2016年,在考取执业医生证后,他去到协和医院本部进行了为期3年的培训,2019年6月回到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正式成为一名呼吸内科医生。
1月21日,彭银华所在的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三病区被列为第二批投入收治“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的住院隔离病区。
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刘本德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疫情暴发初期,该院还未被列为定点医院之前,居住在武汉郊区的非重症和非危重症的患者,若城区医院暂不收治,患者们都会涌向这里。而截至2月14日,该院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累计接近600人。
妻子钟欣回忆,1月下旬以来,彭银华明显更加忙碌,“他总是加班,经常晚上回到家都是10、11点左右”。在医院的隔离病区组建以后,彭银华作为呼吸内科医生,需要"白班加夜班"轮班倒,他变得更加忙碌,因为担心给家人带来感染风险,彭银华干脆住进了医院,此后再没有回过家。
彭银华在医院忙碌的时间里,钟欣只能通过微信和他交流:“我让他不要太劳累,要注意休息时,他却说不累,说这样的忙碌让他觉得很充实”。
两人只在大年三十那天见了一次面,钟欣去医院给彭银华送日用品,东西放在医院住院部放下就离开,彭银华来取的时候,夫妻俩面对面站着,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通电话,那时候的彭银华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表情,二人在电话里相互打气,钟欣远远地给他比“V”,是胜利的手势。
她没想到这会是自己和丈夫的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人在”
1月25日,彭银华身体出现了不适,“发烧、咳嗽、喘气”,他在微信上告诉钟欣。但彭银华的同事、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发热重症病区的医生胡珺猜测:“他可能1月23、24日就有点不舒服,但是到25日才重视,过来住院,当时有点发烧、干咳,查了肺部CT有比较典型的病灶”。
随后彭银华在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并在1月28日的第二次核酸检测中被确诊。“其实他在江夏第一人民医院治疗的时候状态还可以,说话、神智都清楚”,钟欣说,2月9日以后,彭银华在金银潭医院病情恶化,陷入深度昏迷,钟欣心里万分着急,每天都会往医院打电话详细询问。
2月2日,彭银华在金银潭医院。图源网络
彭银华在孝感云梦县的父母,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儿子患病的消息。此前,彭银华让妻子瞒住了他们。彭银华有一位哥哥和姐姐、在家中排行老三,是最小的一个。“我们第一次得知消息是医院在2月10日告知病危,11日我们得知重危”,彭银华姐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医院问我们有什么要求。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人在!”
亲人们都很少把彭银华和最坏的结果联系在一起,“他那么年轻,身体壮实”。
但最坏的消息还是来了。2月20日,钟欣接到了两个来自金银潭医院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在下午3:50,电话里说,已经在紧急抢救了。钟欣曾经是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心里已经有杆秤了”,但因为怀着6月身孕,她试图极力平稳情绪,就像他们之前相互鼓励的一样。
晚上10:18,第二个电话来了,接电话的时候,钟欣浑身颤抖,几乎难以自持。
电话那头的声音告诉她,彭银华走了。
“憨厚的大男孩”
彭银华去世的消息在深夜震惊了很多人,多数熟悉他的人,是在他去世的消息来临时,才首次知道他患病的情况。人们怀念他的悼词里,“踏实”“阳光”“大男孩”这些词数度被提及。
在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共事的半年里,彭银华的同事胡珺回忆:“平时都是支助中心的护士过来陪检查,但是有时候支助忙不过来,彭医生自己就主动出来,8点钟下夜班就可以走了,但是他会陪病人检查,至少花3个小时,他会承担一些本身不是他的任务。”
在彭银华还在武汉协和医院进行为期三年的规培时,医生张靖(化名)就对他印象深刻,“闷头做事,从不张扬”。有一年春节,二人在医院值守,两天之内收治了十几个病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张靖看着彭银华“跑前跑后,有条不紊,一点不慌忙”。
张靖见到彭银华的最后一面,是去年在协和医院,他来办规培的结业手续。彭银华憨憨笑,告诉自己,“老师,我签协和江南医院了(即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
彭银华去世后,一张由护士拍下并被广泛传播的照片里,彭银华躺在金银潭医院的病床上,伸手比“V”。张靖看着难言酸楚,觉得是熟悉的彭银华,“阳光、乐观,像个‘大男孩’”。
“大男孩”彭银华个子高、憨厚、能担事,在大学时期就被室友推选当了寝室长,王瑞波是彭银华在湖北科技学院就读时的大学室友,他觉得彭银华不怕“吃亏”。在当时,寝室长的职责需要负责不少“吃亏”的活,寝室在五楼,饮用桶装水要从很远的地方购买再搬回寝室,几乎都是彭银华负责。
彭银华和大学室友,左二为彭银华。图源受访者
也常有“吃亏”的活主找到彭银华,凌晨四点,班上女同学腹痛要就医,班主任一通电话打给他,他也二话不说,把同学背下五楼再送到校门口。
王瑞波说,彭银华家中清贫,父母在位于孝感云梦县的老家做小买卖。2014年,彭银华的父亲被诊断为脑动脉瘤和脑梗塞。规培期间,大学室友经常在一起抱怨三四千元的工资过低,但王瑞波很惊讶的是,彭银华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挤出一些钱给父母用。
妻子钟欣也提到,即使是在彭银华正式工作后,他的第一笔工资也是给了家里父母。二人初次相识时,彭银华是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钟欣是护士。二人在2017年领证结婚,但由于工作和经济原因,一直没有举办婚礼仪式。
这场迟到的婚礼原计划在今年的2月1日,大年初八举行,地点是彭银华在孝感云梦的老家。12月8日,彭银华就在群里通知了大学室友。后来,因为疫情,来不及发出的请柬被塞进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当噩耗传来时,在彭银华所在的名为“莫逆之交”的大学室友群里,昔日室友们把微信头像都换成了一支烛火,他们彻夜未眠,作为悼念,他们打开了群聊语音,从和彭银华的初次相遇聊到如今。
彭银华喜欢小孩,他在钟欣怀胎初期时就开始期待。而现在,父亲彭银华,会被作为榜样,出现在日后钟欣给孩子讲述的那些故事里。
新京报记者魏芙蓉 梁静怡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