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3日，广西凭祥市公安边防大队干警在清点查获的走私象牙。本报记者 赵亢 摄
2011年9月，福州一家古玩店，大量无证象牙大件工艺品待售。
2011年9月，广州一工艺品市场内，一无证商店货品公然出售。
2011年9月，广州一家象牙雕刻厂，工人正雕刻象牙作品。
广西边贸小镇浦寨成为非法象牙贸易窝点，利用物流公司管理漏洞运输，将象牙夹带于红木家具中；源头难查打击难度大
“杀死一头大象，破坏的生态环境无法估量。”1月5日，涉案象牙鉴定专家黄群叹息。现实是，非法象牙贸易，在中国正呈现日益庞大的市场。这个市场在北京、福建、广西等国内众多地区，已养痈日久。而监管、查处均存困境。
在广西的中越边境线，非法象牙和象牙制品越过山岭，走向了中国内地。这些交易，往往通过运输红木家具、艺术品夹带完成。象牙贸易与红木生意，紧密结合。
日前，记者赴广西调查，窥斑见豹，试图一揭中国亟待治理的非法象牙贸易乱象。
□本报记者 杨万国 广西报道
在广西凭祥边防公安十平方米的仓库内，狭窄的存放架上，707根象牙挤在一起。
这些象牙有的长达1.8米，是30多岁非洲成年大公象的牙齿，有的30厘米长，是刚出牙不久的小象的牙齿。有些被烧成了泛黑色，有一些还带着异乡的土渍，还有一些隐约可见血迹。
这些象牙，意味着350多头大象被猎杀了生命。
这只是去年广西凭祥边防公安查获的非法象牙走私案中的一起。地处中越边境的凭祥市，边境线山高林密，已成为非法象牙贸易的便利通道。
而凭祥的边贸小镇浦寨，更是成为了国内非法象牙或象牙制品市场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和批发窝点。
“浦寨非法象牙贸易数量之大，手段之公开化，是我们没有想象到的。”2011年12月27日，广西森林公安局侦查支队行动队负责人冷飞说。
“要多少有多少”
一名红木店老板说，现在正处风头，大家不再公开卖，但“如果诚意买，原牙、成品，要多少有多少”
浦寨，一座占地2.5平方公里的边贸小镇，著名的友谊关矗立在这里。
20年时间，这里发展为中越边境最大的边民互市点：越南人和中国人可以自由出入在这个区域做生意，这里来自越南、泰国等东盟国家和国内20多个省市的千家商铺林立。
浦寨向东14公里，是广西崇左市下辖县级市凭祥。凭祥市有绵延数百公里的边境线，到南宁和越南首都河内都是2个多小时车程。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这里不仅成为毒品通道，还为国际象牙走私提供了便利路径。
“近三年来，浦寨里面的象牙制品越来越多，都是公开叫卖。”地处凭祥、直属广西省森林公安局的大青山派出所所长黄仁民说。
去年9月，广西森林公安局成立了侦查支队行动队，决定到一线打击濒危生物非法贸易。
行动队负责人冷飞说，他们派出侦查员暗访，所到之处，透明的玻璃柜台内，雕刻精美的象牙制品公开摆放。“店员拉着我们侦查员热情叫卖，还保证帮我们带出关”。
2011年9月27日，警方搜查了浦寨边贸点的16家店铺，查获非法出售的象牙制品859件。抓获犯罪嫌疑人曾某和越南人梅某。
警方打击之后，非法象牙交易有所收敛。12月24日，记者走访了30多家店铺，未见公开售卖。
不过，暴利催生的暗流依然涌动。当天，记者在浦寨的几家商铺购买了几件红木工艺品后，店老板展示其手机里存储的象牙原牙或制成品照片，“越南来的，百分百货真价实”。
一名红木店老板说，现在正处风头，大家不再公开卖，但“如果诚意买，原牙、成品，要多少有多少”。
与红木隐秘媾和
境外象牙原料进入浦寨后，往往夹杂于红木家具中，运到福建、广东和江浙等地
2011年12月4日深夜，一辆凭祥先锋物流公司的货车，被搜出藏有象牙12根。凭祥市公安边防大队侦查队的王警官介绍，他们追查了发货人，发现是一个没有登记身份的三轮车司机。
12月25日，先锋物流负责人傅有良告诉记者，一个叫“翟伟荣”的老客户在12月4日和5日曾多次打电话催问这批货物的情况。傅说翟伟荣就是这批象牙的货主。他称，翟是上海人，做红木生意，经常让他负责托运家具。傅称不知道翟的真实身份和地址。
越南盛产名贵红木，浦寨是越南红木进入中国最大的批发基地，红木家具和各类木制工艺品年交易额近10亿元。每天数百辆大货车开往福建、广东和江浙等地。
王警官称，据初查，非法象牙买卖的涉案人都是常年在浦寨和福建广东等地做红木生意的。浦寨非法象牙即是通过红木批发运输通道，走向全国。
冷飞介绍，境外象牙原料进入浦寨后，往往夹杂于红木家具中，运到福建、广东和江浙等地。
12月25日，浦寨一家红木工艺品店，年轻店员的手机内，存储着精美的象牙照片。他说他的上家是越南人，他私下帮着联系生意，可以得到提成。
他向记者展示了两根已抛光的原牙的照片，“50多万，刚卖掉”。
记者表示需要象牙筷子，店员请示老板后很快回话，“1300一双，一次批发10双还可以打折”。雕像和手镯也可以通过他订货，一周内到货。
当天，浦寨恒大综合贸易市场内，一名红木店老板给记者介绍了他在莆田做红木生意的朋友。后者迅速给记者发来照片：3对抛光的“牙尖”，每对开价7万元。
9月27日，冷飞他们查获到一尊千手观音雕像，通体由同样是国家一级保护的红豆杉雕刻而成，观音露出肤色的16条手臂和脸庞，双脚和头饰都是由玉白的象牙材质雕制。
在冷飞看来，红木和象牙，在这件“工艺品”上得到令人痛苦的媾和，“这样一件制品，要杀掉多少头大象，砍掉多少红豆杉？”
“无头案”的查处困境
托运者一般不露面，留的手机号都是不登记姓名的，货运单上留下化名。一旦出事，人就消失了
在2011年12月4日查获“翟伟荣”案之前，去年4月、9月，凭祥市公安边防大队连续查获几起走私象牙案。
首次是在2011年4月10日，在一辆装满红木家具的大货车中，共搜出707根成年大象的象牙，32个象牙手镯及1个犀牛角。涉案物品摆满了半个篮球场。据估算，案值超过1亿元人民币。
这些货物分别运往广州和广东斗门，物流公司名为“路路通”。
凭祥市公安边防大队侦查队的王警官说，查获象牙后，侦查却陷入了困境，因为托运人都是假名，手机号码也无实名登记。
12月24日，路路通物流公司老板娘周云兰向记者回忆称，去年4月10日傍晚，一个中年男子开着一辆五菱面包车来发货，说是10箱工艺品运到广东斗门。过了一会儿，又一男子开一辆银灰色面包车过来，托运11件物品到广州。
周云兰称，他们作为物流企业无权随便开箱检查货主物品，除非发现可疑，他们才会拒绝托运。（事实是，按国家邮政局《寄递企业收寄物品安全管理规定》等安全监管文件，快递企业应当面验视内件（信件除外）和请用户出示有效身份证件）。
凭祥市公安边防大队大队长朱亚群介绍，2011年9月1日，凭祥公安检查站又查获一批走私象牙，共37根。运往福建莆田。当晚警方找到了发货人张见红。
张见红称，三天前他一个王姓朋友承诺每月给他3000元让他帮忙发一批货到福建。张称他跟王某是吃烧烤认识的，他只知王某做红木生意，是福建人，其他不知。
王警官称，该案线索过少，他们无法追查到“王某”。不过，根据张见红供述的手机号码，记者在12月25日打通了王某电话。
王某承认是福建莆田人，在越南做红木生意。他称认识张见红。当记者询问象牙时，他又称不认识张，称自己“在越南规规矩矩做生意”。
王警官说，凭祥的象牙走私分子熟悉当地渠道，行踪隐秘，托运货物时不会亲自出面，一般临时找个三轮车主帮忙送到物流公司。留的手机号码都是不登记姓名的临时号，货运单上留的是化名。一旦出事，立即关机，人就消失了。
王警官称，去年的三起案件，都还没有正式立案，“正在积极获取更多的线索以便开展进一步侦查”。
朱亚群说，根据《广西公安边防总队缉私工作规定》，他们查获的象牙走私案件只能移交给当地海关或政府打私综治办。
之前，他们已将前两起案件移交凭祥海关。但凭祥海关拒绝接收，理由是这些象牙并非通过边境一线时查获的（凭祥公安检查站属二线站），“无法确定是走私物品”。
朱亚群说，因此案件只能移交政府打私综治办，目前正在办理相关手续。
“蚂蚁搬家”过边境
利用边境线的山高林密，走私分子采取“蚂蚁搬家”的方式，很容易把象牙偷运入境
2012年1月6日，记者联系到在越南做生意的广西人李俊（化名），他发来象牙段料（切割成段的原牙）照片，称有两吨。
照片里，一间房屋内一段段象牙堆成一座小山。特写照片上可见斑斑血迹。
李俊称，他是协助越南老板联系国内买家，须到越南看货议价，完了由他们负责运送到广西凭祥市区交货。
李俊说，越南老板想清完货好过年，所以春节前要货会便宜很多，7500元人民币每公斤就出货。如果量大，还可以再优惠。
他说2011年老板搞到货有2吨多，“有时一下能搞到两三吨，有时很长时间也没有”。李俊称，货进中国都是“走山”。只要没有“水仔”（告密者），安全问题不大，为防“水仔”，一般都单线联系。
“走山”是中越边境地区利用山路走私的行话。王警官介绍，中越边境在整个崇左市绵延533.7公里。山高林密，走私分子利用山路，采取“蚂蚁搬家”的方式，很容易把象牙偷运入境。
“广西更多是过境，”冷飞说，一整根雕工不错的象牙佛像，在越南五六万，运到南宁可卖到25万，如果运到北上广，价格更高。
李俊称，越南老板的象牙全部来自南非，老板做非洲象牙生意很多年了，基本是以越南为中转站，最终货进入中国市场。
被抓“蹲两天就没事”
一名在尼日利亚工作的上海人说，象牙带回国内价格翻10倍，而被抓住，也就“拉进去拍照，蹲两天”
1月5日，记者通过网络联系到在加纳首都阿克拉工作的H，H是山东人，是国内某大型建筑企业派驻加纳的工人。加纳一些重要政府部门的大楼由他们修建。
H称，加纳市场上买到象牙很容易，“和买衣服水果一样”。卖象牙的黑人都会说汉语。象牙筷子，因为中国人买得多，一双的价格涨到120美元，不过带个黑人朋友谈价，30美元可以搞定。
H称，他的一些工友会利用回国机会携带象牙回国贩卖。一个朋友刚带了十多公斤回去。“最多10次能查到一次。”H称即使查到，大不了没收，再罚一百美元。
记者联系到另一名在尼日利亚做项目的上海人F，F刚带回一对抛光的牙尖，正着急出手。
F说，尼日利亚的三大城市拉各斯、卡诺、卡杜纳，都有象牙黑市，到处可以买到象牙。F称，他了解到，尼日利亚本地大象已猎杀得差不多了，现在买到的都是从尼日利亚周边国家进来的。
F说，从尼日利亚到国内，象牙价格可以翻到10倍。他称，也有朋友走私象牙被抓过，“拉进去拍照，蹲两天”。他称如果提前在当地海关打点一下，就没事。
不过在F看来，他们这些务工者还是小打小闹。一些具有免检身份的人员一运就是几箱子，“自己拖不动，还让我的同事帮忙拖”。
记者在国内互联网上也看到，某些自称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员在网上公开兜售从非洲走私的象牙。
根据国际野生物贸易研究组织（TRAFFIC）的研究报告，目前亚洲市场上象牙绝大多数来自非洲。亚洲犯罪集团正在越来越多涉足盗猎和横跨非洲的非法象牙贸易。这一趋势与亚洲持续增加的对非投资活动保持一致。
按照TRAFFIC的监控结果，犯罪集团已放弃空运的方式改走海运，并通过各种关系伪造相关文件过关。
国际大象福利基金会最近的估计认为，在2011年一年就有超过3000头大象因取象牙被杀死。
“非富即贵”打击难
黄群说，目前国内打击非法象牙难，最重要的原因是买卖象牙的“非富即贵”，“这些人能量很大
“去年就跑了7趟广西，那是个重灾区。”1月5日，国家林业局森林公安局刑事物证鉴定中心主任黄群说，广西地处中越边境，非法象牙贸易猖獗。
黄群介绍，就他这几年参与的案件，参与象牙非法贸易的不少是做房地产的和做家具生意的，赚到钱后，自己搞贵重木材“玩”，看到象牙暴利，又开始“玩”象牙。
黄群疲于奔命。这位被认为是国内最权威的涉案象牙鉴定专家，今年在全国各地参与鉴定象牙走私案件接近100起。
黄群说，2006年以来，国内非法象牙市场日益庞大，近年来他平均每年参与鉴定案件约100起，平均每年在2000件以上。
让黄群难堪的是司法现实。2011年10月，黄群受邀鉴定广西浦寨“聚宝红木工艺品店”涉案的象牙制品。他鉴定认为400多件全是真品，案值56万元。
此案移交凭祥检察院后，当事人找到湖南省野生动植物司法鉴定中心重新鉴定，结果称只有6万元是真品。于是检察机关准备以“社会危害性小”放人。
记者获悉，当时一同被抓的越南人梅某已被凭祥检察院以上述理由释放。
1月5日，黄群说，“如果说我们鉴定有一两件不准确还有可能。按湖南的鉴定，那批90%我们都鉴定错了。怎么可能？”
黄群说，目前国内打击非法象牙难，最重要的原因是买卖象牙的“非富即贵”。“这些人能量很大。即使查到他们，各种关系和压力就找来了，公安、林业可能扛不住，不愿深查。检察机关也不愿起诉。”
黄群介绍，非法买卖象牙1克就算犯罪。按照国家林业局2001年发布的涉及走私象牙价值标准，一根未经加工的象牙价值25万元。象牙切割料或制成品按41667元/千克计算。
黄群认为，这个标准是10年前的了，现在象牙价格暴增，应该提高涉案象牙量价标准，“一根象牙提高到50万元才合适”。
根据刑法，涉案金额在10万元以下的，判5年以下有期徒刑。10万元至20万元，判处5到10年。20万元以上的，可判处10年到无期徒刑。
黄群认为，一是非法象牙贸易是暴利行业，在中国已经形成走私犯罪集团，老板可能在国外，如果要彻底连根拔除，需要国际刑警参与，成本很高，协调很麻烦。也因此，一般国内海关和边防查到货物就难有继续深挖的。
他认为，另一方面，国家层面重视不够。在一些领导眼里，与杀人放火相比，走私象牙不算个事，检察机关也往往以社会危害性低，不予起诉。
冷飞也认为，买卖濒危生物及其制品的社会危害性，还没有被社会和政法机关广泛认同。“很多人觉得不就是砍棵树，吃点野味而已。没有从保护生态安全的角度去认识。”
冷飞认为，全社会要加强普法教育，自觉抵制买卖和使用象牙制品。“没有买卖，没有杀害”。
黄群说，一副小手镯背后就是一头大象被杀死，看似在遥远的非洲，与我们不相干，但生态是个潜移默化的东西，杀死一头大象，破坏的生态环境无法估量，毁坏的却是整个人类的生存之本。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本报记者 郭铁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