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和他的新书《无所畏》。供图
冯唐
1971年生于北京,前妇科大夫、前麦肯锡公司全球董事合伙人、华润医疗集团创始CEO。现任中信资本资深董事总经理,业余写作。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等。日前,冯唐的全新杂文集《无所畏》以及诗集《不三》出版。
《万物生长》剧照
《春风十里,不如你》剧照
《给我一个十八岁》剧照
约冯唐采访的当天,他身穿印有新书“无所畏”书名的黑色T恤,风风火火从工作室出来接记者。而在此前的一次采访中,他同样穿着印有“春风十里不如你”的T恤,当时这部由他的小说《北京,北京》改编的网剧播放量已突破三十亿。
冯唐的“北京三部曲”先后被改编成电影、网剧,韩庚、张一山、郭麒麟都曾做过他书中的男主角“秋水”。而最近让他处在舆论漩涡中的,却是一篇杂文。2017年10月,冯唐发布文章《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此后,“油腻中年”成为中国网络流行语,并引发一场标签式群嘲。“油腻男”迅速攻占社交媒体同时,也引发了很多反对。
更早一点,冯唐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也曾引起过一场波澜。他将“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翻译为“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而这句话的直译应该是“世界会在它的爱人面前卸下其莫大的遮掩”。2015年12月,浙江文艺出版社以该书“出版后引起了国内文学界和译界的极大争议”为由,宣布紧急召回《飞鸟集》。
尽管这两年来频繁用文字扔下“小石块”,冯唐在朋友圈中,一直被大家戏称为“塑料花般的好人”。他的出现永远彬彬有礼、礼貌谦逊,朋友聚餐他会一直关注谁的茶杯该加水了,在你需要餐巾纸时恰到好处地递过来一包。每次都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午夜聚会散去,朋友告别回家,他也会按时发来信息询问,是否已经安全到家。即便是对于言辞激烈的质疑,他也以最温和、得体的方式回应。与生活中“温良恭检让”的冯唐相比,他书中的主人公却是叛逆、嚣张、混不吝的,带着一股野蛮生长的架势。
与之前的采访相比,这是最“不冯唐”的一次对话。对于长期以来打在他身上的“自恋”标签,他开始反抗,“天赋没我高又没我努力的人,凭什么骂我?”冯唐说,他的破坏性始终存在,日常的“伪装”可以让他“破坏更多”。而他打算在60岁后,彻底放下商业、社会形象,改变人设。
新书《无所畏》
这个年岁了,没有特别多的害怕
新京报:新书叫《无所畏》,你现在自己的状态是否有所“畏”?
冯唐:我这个年岁了,没有特别多的害怕,就是争取不要打仗,祈祷国家太平。年轻时,我可能怕死,但到了协和后就不怕了。再早一点学生时代或者工作早期害怕孤独,当时出国留学看到别人家灯火辉煌的一家人聚在一起,会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地方,现在可能还有一点点怕孤独。原来还怕浪费时间,不知道自己能成就什么,现在发现,一个人一种命,基本上不用太过于痴迷妄想,就秉承着一个好的工作习惯,能做多少做多少。
新京报:曾经的这些“畏”是因为年龄增长化解掉的吗?
冯唐:是的。今天我开了一个青年乳腺癌年会,一个人得癌症最大的相关因素是年龄。活得足够长,有一天一定会生癌的。就像小时候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梦想,很多云彩。但云彩最后总要归到天空,天空是底色,到底哪些云彩能够留下记忆,都不归云彩定,这都是命。
新京报:这次除了杂文集《无所畏》,还同时出了一本诗集《不三》。你之前翻译《飞鸟集》的时候遭到很多非议,在“诗歌”上有受挫感吗?
冯唐:受挫定义是啥?如果把“恶评”定义成失败,那就可能是失败了。我对成功的定义是,自己有没有尽心尽力,翻出一个我认为有意思的东西。第二是所谓的传播度和影响力,我翻的《飞鸟集》基本是全覆盖地被骂了一轮,举国欢庆。我觉得这是很可爱的一件事,这是对一个翻译者、对一个破坏者,特别好的赞赏。对这事我充满了骄傲,在这个角度,我是成功的。
新京报:当时在大家举国欢庆“恶评”的情况下,你有没有觉得哪一条评论或者观点给了你一些反思,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一点道理?
冯唐:完全没有,我如果选择从左边进入森林,他们从右边进入,这有什么可反思的?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凭什么批评我选的方式呢?
人设
等到60岁以后再释放破坏性
新京报:大家在各种场合看到你都是以特别得体的形象出现,但你内心还是有破坏性存在的?
冯唐:我是非常有破坏性的。艺术家就应该破坏,要不然怎么能产生新的东西。我写(诗)的时候,所有的意识就是放纵自己,让自己的天性能够展现,这样才能突破。要不然大家十年过后还是一样。我们从小被告知要尊重长辈,但我们的长辈不懂古文,又不懂外文。他们在一个畸形的年代中长大,那不是真,也不是善,更不是美。我们这一代人,如果没具备破坏性,是对世界的损失。
新京报:现在你的破坏性,是有意识缩紧的?
冯唐:当然(笑),现在还不能解放天性,还有商业和社会形象,等我60岁之后再释放破坏。巴金70岁后才出了《真话集》,我现在不说假话,但真话也不用说那么刻薄,我可以先偷偷记下来。
新京报:打算60岁以后改变人设了吗?
冯唐:对,在日历上标注一下。我妈是一个能在完美状态下,发现缺陷和槽点的人。我看她,觉得很悲哀。但有时候,我也从她那边汲取批判和破坏的力量。能不能更批判性地去看阳光下的暗面,这也是艺术家的责任。
新京报:很多人说你直男癌,你觉得你是吗?
冯唐:直男还没有到“癌”。直男癌跟直男的区别就是“妄自尊大”。直男是只爱女生,不爱男生。直男癌是物化女生,但我是热爱女性的,在热爱的过程中可能有一部分是物化女性,如果你把“物化”定义为“视女性为天地间美好的事物”,我觉得我是。我也欢迎女性物化男性。如果我跟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人类就不能繁衍了。如果我不想把你扑倒,那怎么会有小孩呢?女生物化男生和男生物化女生没有本质区别,男色也是色。
新京报:“油腻”那篇文章中提到的标准,很多人不认可,你自己也并不能都做得到?
冯唐:那当然做不到了。但就是有这么一群人,我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错,只能把你认为成傻,期望劈你的雷在路上,我也不能祝福你嘛。油腻就是得过且过,能混就混,能占便宜就占便宜,能取捷径就取捷径。这个比你硬说自己是恶霸,你搞我呀,更恶劣。后来我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被这个思索侵犯到,因为他们感同身受。
自恋
99.9%的事不需要天赋
新京报:原本以为你挺在意外界对你的评价,现在感觉你也没那么在意?
冯唐:他们经历没我多,读书也没我多,脑子又没我聪明,为什么我要在意他们的想法?
新京报:大家觉得你是全方位的自恋。
冯唐:如果你读书比我多,经历比我多,脑子比我聪明,写得比我多,文字比我好,那你过来干我吧。其实中国很大的问题,并不是没给大家机会,而是太多的人认为自己是块料,实际上并不是块料。过去这40年的野蛮增长,所有人认为自己是“下岗女工不流泪,挺身走进夜总会”,就可以变成一代名媛。在快速增长阶段是正常的,野蛮生长就是浑水摸鱼的时代。我觉得今年是个分水岭,有太多所谓的大佬退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不该在这个位置上,你受不住的。
新京报:所以你觉得,你的天赋胜过了你的勤奋?
冯唐:当然。
新京报:但小时候大家接受的教育都是勤能补拙。
冯唐:小时候的教育都是错的,还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呢。勤能补拙是安慰普通人,这个社会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我可以负责地跟你说,像郭敬明、韩寒,再过十年,有人看才是奇怪。但我还会看《围城》,还会看阿城。这个世界是非常残酷的,一时就是一时,一世就是一世,百世就是百世,泾渭分明,这跟创作者自己的预想没有关系。
新京报:那你呢?
冯唐:我已经有流量20年了,我自己有标准,只不过有些人认识不到。
新京报:你让那些天生没天赋的人如何受得了?
冯唐:他可以干一些不需要天赋做的事,这世界上99.9%的事是不需要天赋的。如果他就喜欢写字,自己能写得很嗨,就当做自娱自乐呗。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达到《红楼梦》的水平?最关键的是,当你达不到《红楼梦》水平的时候,别去骂它。如果你不认那就让时间去考验,在一个信息透明的时代,是不可能埋没任何一个天才的。比如喜欢打篮球,自己周末就在小区里头打,赢两分就已经足够了。你不要想着喜欢打篮球,但我为什么进不了国家队?这是再勤奋也没用的。
新京报:那你的压力是什么?害怕有一天自己的天赋突然没有了?
冯唐:不会。我的压力在于,老天给了我天赋,会不会在其他地方给我个雷。
新京报:你“气人”的地方也不仅是书销量好,自己还有其他领域的工作。别的作家可能全身心投入在写作,你感觉是在做兼职。
冯唐:写作本来就不应该是一辈子唯一做的一件事,它并不是你获得对世界理解最开始的渠道。有很多把写作当成职业的作家,所以他们写不出来。钱钟书是学者,是教授。王朔是个社会人,他们的主业都不是作家。李白专业是诗人吗?他是一个剑客,杜甫是个小地主。你凭什么认为坐在家里,就能接触到世界最多的见识?美国很多作家要不然是教师,要不然是养路工人,要不然是政府官员,这才对,你要去接触社会,除非你是天才诗人,但是天才诗人在40岁之前要是不挂,就不算天才。你整天就坐着听那些八卦,看作协报道,就能写出好东西了?人形成写作风格、语言习惯是在30岁前,所以作家展现更多的是你怎么认识这个世界。你不下苦功怎么能认识这个世界呢?我下的工夫不是这些觉得不公平的人,能承受的。
新京报:讲讲你私下都用了什么工夫?
冯唐:我一年一半的中饭是在飞机上吃的,我没周末。我基本能支配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看书。我的巨大资源,来自于我吃过25年的苦。我学过八年医,又在大企业做过五年,就是严格地做学徒。
娱乐圈
在这个圈子“体会无常”
新京报:随着作品影视化,你现在也算是半个明星了,有乐趣吗?
冯唐:也没算进入娱乐圈。比较大的乐趣就是接触到我原来没接触过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是,尽管你长得好看,你也没有那么好看,尽管你年轻,你也没有那么年轻,有名气的剪彩随便一剪100万,没名的只能在旁边吃盒饭。而且那些人跟你一样年轻,甚至比你更年轻,跟你一样美丽,甚至更美丽。虽然世界总体是公平的,但是在局部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一个长得像洗头小弟的人成了小鲜肉,为什么会有千万双手在他面前挥舞?在我认知的世界里是基本公平的,但在这个世界里不公平,都是时势造英雄。简单说可以在这个圈子“体会无常”,体会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莫名其妙的荣誉和利益下有什么样的恐慌?是如何故作镇静再往前走。
新京报:跟你日常工作收入比,影视方面的收入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吗?
冯唐:不是,影视是大头。本职工作如果从时间和回报来讲是不值得的。我现在莫名其妙是明星价位,到明星价位之后钱很好赚。但现在多数时间我还花在本职工作上。
新京报:影视这方面的小光环有给你在本职工作上带来一些便利吗?
冯唐:至少会有基本的信任度。
爱情
爱情极其绚烂,却不恒久
新京报:你的新书《无所畏》中很多话题也是针对女性和爱情的,在你看来爱情是什么?
冯唐:我觉得爱情就是迷惑,是一时或者一段时间的困惑。但是女生基本不同意这个观点,觉得你爱了就应该是一生的承诺。比如你现在身体是正常的,之后要是两眼失明,腿脚不能动,谁说这个约定就能持续到最后?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人性。如果我是女生,宁可说,我不行了,希望他早点滚,让我能保持一点最后的尊严。所以这些所谓的契约,希望能够用有常抵抗无常,本身就是很徒劳的。
新京报:我为什么一定要生病、失明,我就不能不生病吗?
冯唐:这不可能的嘛(笑),想得太好了。
新京报:你曾接受过一个采访,问你过去特别笃定,现在特别怀疑的一件事是什么,你说是爱情。现在问你还是这个回答吗?
冯唐:我现在越来越笃定,婚姻是反人性的,是为了维护人类社会一些经济法律责任的一种制度。爱情跟婚姻相反,它是人性极其绚烂,极其闪烁的部分,但它只是一段时间,不可能一直持续,否则人就烧没了。而且爱情本身带有很多的盲目性,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上了。
新京报:那“承诺”这个词儿是怎么来的呢?
冯唐:我能被迷惑一段,但是过了之后要靠开心,大家能不能三观一致来维系,这些是很重要的。比如说咱俩整天吵,那就不过呗。成年人很难改变成年人的,你只能选择。爱情当然对抗不了时间,时间里边是没有爱情的。爱情是人性的一种迷惑,我不认为它是恒久的。
新京报: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冯唐:人有时候需要妥协。婚姻是看,你愿不愿意进入一个大家认同的规范之中。
采写/新京报首席记者 刘玮
人物摄影/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