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浩的爱情观里,没有什么是纯粹的爱情,唯有“一见钟情”。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心花路放》是宁浩的一次重新出发,至少这回他走出了《黄金大劫案》时受到的种种制约掣肘以及质疑。表面上看《心花路放》是一次好像“泰囧”式的公路喜剧,但宁浩插入了太多国内当下现实主义的荒诞性,甚至最后还玩了一把时空结构上的反转。但这些都不重要,这部影片的起源是宁浩的御用编剧也是他的好哥们岳小军(片中客串客栈的装修工人)有一次失恋了,然后两人兜兜转转开车走了几千公里,本来宁浩是想让他“邂逅”到另一段艳遇去疗伤,谁知最后这段旅程下来,岳小军自己放开了那些感情上的纠结。两个人一合计,决定把这段经历拍成电影,所以,《心花路放》不是插科打诨,不是讽刺当下,你更无须纠结片中男女主角为何相爱及分手。就像那个结局,黄渤最终放下了,宁浩这次的主题也是——放下。
公路电影一直不是我的菜
新京报:从类型来说,你这次更偏重爱情还是公路?
宁浩:应该是两种类型的混合体。最初模板是公路电影,但我实在没法接受一个单纯的公路片,很无趣。从小我就不喜欢公路片,虽然我也莫名其妙地拍了很多公路片,这说明人能干什么和喜欢做什么是两回事。爱情片里我挺喜欢《情书》,但遗憾我们没有这样的情怀。它讲了很东方哲学的东西,不可得和已失去,并以一个佛教故事结束。我喜欢有东方情怀的电影,最热爱的电影基本都是韩国、日本的。美国电影对我来说有距离。
新京报:经过那次旅行岳小军放下了吗?
宁浩:他就是点感情小问题,人生都是一段经历,结束就差不多放下了,旅行是个很好的方式。当时我也是人生刚过了一个阶段,很迷茫下一步要何去何从。旅行一开始还在想要干什么去哪儿玩,到后来就觉得不重要了,总会期待下一站是什么,因为你也没去过这个地方,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充满对未来的期望。到任何地方你都知道自己不会停下来,会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不能走。人生就是这么一条路,不管愿不愿意你都要继续往前走,后面的希望永远存在。所以不用纠结得失。
中年危机不止中年人才有
新京报:电影中的耿浩(黄渤饰)因为什么放下?
宁浩:认清生命中所有的过程,无论好还是不好,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好的那部分可能充满纠结和愤恨,但你要由衷地去感受生命的魅力,并且接受它面对它。当你接受时,其实就已经是在正视这个问题了,就知道了生命是充满高潮与低谷。失败的生命也是你的人生,也是伟大,也是不容别人去践踏的,是有尊严有价值的。
新京报:他的放下在片中是如何体现的?
宁浩:其实这个电影是由两个完全没关系的故事组成的,是两个时空。也就是说你把那个女生的线去掉,他就是一路走向毁灭。他和朋友撕逼后回到客栈,受到了别人的侮辱,哪怕那段回忆他也认为是不好的东西,但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的一部分。他站在阳光下向回走,忽然明白了朋友说的道理,他失去了一切,置于死地才能后生。
新京报:这个中年男人的疗伤一定也有你自己的人生感悟?
宁浩:到了这样一个年龄,我希望大家演一个这样的东西。到了一个阶段之后就开始想某个阶段的事情,将来何去何从?所以说中年的问题,何去何从的问题,是我们中国人在任何阶段都会思考的话题。
新京报:其实近几年类似中年男人疗伤的电影并不算少。
宁浩:我们这次是用荒诞的手法表现,通过喜剧的方式揭示他内心的问题,我觉得中年危机并不只有中年人才有。20年前我跟一个四五十岁的人聊天我都觉得他充满希望,觉得明天要努力,目标很清晰。但我觉得大家要明白钱不能完全带来幸福,很多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有时比较迷茫,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这种状态跟很多人有关系,那我们救来探讨一下下一步怎么去做,如何来面对我们的未来。
爱情是“解药”,但它也是“毒药”
新京报:片中黄渤、袁泉这两条线风格迥异,你是刻意的吗?
宁浩:稍微有点差别,但不是完全不同。镜头语言基本是统一的,只是演员气质问题。加入袁泉是希望能有点文艺气质,正常的气质,让观众在喧闹中有个比较,让他们去考虑哪个更合适。
新京报:在你看来,哪个合适?
宁浩:这个就是骗观众玩的。开始时先建立两人合适的印象,这男的一开始出去找的都是“性”,这姑娘找的是爱是缘分。你觉得他俩特别合适吧?等到终于见面了,才发现这是五年前的事。你以为你找到的是药,但其实是害你生病的毒药。因为在我的论点中,这个时候应该推观众一把,告诉他们,不是那么回事。
我希望观众自己去反思。因为我不相信这种爱情,不相信这种你病了,找个新的你就能好了。有句俗话,治疗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这句话根本就是价值观不正确,是实用主义论点,是从中国文化角度滋生出来的错误情感论。怎么可能你病了,再另找一个就好了?你现在失恋了,找了个拐棍,说这是你的真爱,最终会怎样呢?当你病好了,恢复到正常状态了,你又觉得这拐棍是备胎,你开始伤害对方要分手,造成了新一轮的伤害。佛教讲轮回,恶性循环就是如此。
当你痛苦时,你不能想着找性或者真爱来解决问题,只有正面接受,爱情就是有伤害的,人生就是有痛苦的,当你明白人生就是痛苦的历练,有出离之心你就能欣然接受痛苦,平衡接受这个世界,也才有权利重新选择,所以耿浩最终会遇到小北,她就是一个正常的爱情。
一夜情是对“成功”的报复
新京报:在大理、丽江这些地方的一夜情你怎么看?
宁浩:充其量只是比较像爱情。现代人已经被“成功”所绑架了。医生的医术高不高不重要,科学家有没有发明创造不重要,但你有钱最重要,所以大家都去搞应用科学了,没人去搞理论科学,可是基础理论一旦停滞,人类就不发展了。医生赚钱就想着卖药了,饭馆赚钱就用地沟油,没有荣誉感,厨师根本不在乎饭做得怎么样,他的价值标准被扭转到“成功”两个字上。
感情也是如此,很多男生女生都指望结婚改变自己的境遇。因为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最低要求也是能负担家庭和父母还有孩子的未来,但这个要求都捆绑着“成功”,必须得有钱,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在北京能混吗?为什么要在北京?为什么不回老家?因为有欲望,北京就是个欲望城市,我们都是要来北京“成功”的,谁是要来北京过日子的?客观说,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不然毕业就直接回家了。
“成功”已经扭曲了人的情感观,很多大学生否认,说我们分手不是为了钱,是因为毕业,我要出国。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出国?因为我爸妈让我出国?那好,你爸妈为什么要你出国?说明这个“成功”不是你一个人的因素,也是你爸妈的因素,我们都被“成功”绑架了。
你看《非诚勿扰》亮灯灭灯,都只有一个原因,不够“成功”,哪怕你再帅都没有用,发表一点激励人心的感言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但只要你够“成功”,我相信一定有人给你留灯。
情感世界也是,在城里谈恋爱是很累的,即使咱俩勉强谈成了,见面谈得最多的还是怎么赚钱,到哪儿租房子、买房子、什么时候能换辆车,这是个特别沉重的问题,所以很多人说我是吊丝我无权恋爱。即使是上过床的既成情侣关系,也问不出那句,“我算你女朋友吗?”因为她不好意思打扰别人的生活,怕问你会给你压力。
城里谈恋爱真的是了然无趣,失去了爱情的意义。但到了丽江、大理,面对那个人,就会突然觉得,他就是一个男的,你就是一个女的,不会在乎他是否成功,爱情的本质不就是一男和一女的两性关系吗?所以这个时候就会觉得很像是爱情,也就是我们从小价值观里的爱情。大家单纯地爱一把,可能只有一天或者两天,再回到各自的责任中去。
但我觉得这只是像爱情,却不是爱情。更多是对之前提到的被绑架被体制化的情感关系的报复。这是现代都市生活悲哀的一面,但我期待我们的价值观可以回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新京报:你觉得有可能吗?
宁浩:可能。回到爱情就是爱情,医生就是医生,科学家就是科学家,导演就是导演,别每天惦记票房。
新京报:那要到什么时候?
宁浩: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我仔细研究了这几个词,觉得是有效的。之前还没有这么明确的词汇,我们在糊涂的状态里已经呆了十年,但现在有了这个方向,是好事,这就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把价值观重新树正。之前是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今天是民主法制富强自由,这是顺应历史潮流的,是我们进入现代城市社会的标志。如果真实现了,我相信社会的均衡感要好很多,而且我相信以我们国家这么强的执行力,应该可以扭转这个局面。
风格
《泰囧》比“心花”善良
新京报:从影片来看,你应该并不仅仅满足于《泰囧》那样的插科打诨?
宁浩:《泰囧》也不是纯粹的插科打诨,他告诉你欲望没有价值,情感才有价值,这是基本的道理。
新京报:那你觉得两部电影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宁浩:那个是徐峥拍的,这个是我拍的,徐峥比我善良一点。
新京报:你之前的两次“疯狂”是盖·里奇式的,《黄金大劫案》有点类似昆汀,这次会有人感觉有点贾德·阿帕图式的?
宁浩:《黄金大劫案》是很主旋律的吧,怎么还能跟昆汀挂上?阿帕图是谁,没看过,我孤陋寡闻了,因为我看的电影比较少,所以也弄不太清楚。电影形式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讲的内容、阐述的文化是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外国人发明了汽车四个轮子,你非得研究五个轮子的,人家已经总结完了,东西就是这样,你不需要发明创造,这是一种类型,但你需要找到适合中国人气场的东西。
主题
人生总会有阴影
新京报:在电影的这段感情中,缘分和放下,哪个是主题?
宁浩:放下。只是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你人生是什么,最终就是那句话,人生有阴影,但阴影能让你的人生更立体,就是这么回事。不必太着急。
元素
我曾经也是杀马特
新京报:杀马特、广场舞的元素,当时是怎么考虑加进来的?
宁浩:我认识广场舞也不是今天的事儿了,我们小时候就有,我还跳呢,那时叫三十六步。我一直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健身方式,很牛,所以就刚好拍了。很适合偏重当时的气质,耿浩很郁闷,但是那边的世界很欢乐。杀马特也很正常,我小时候就是杀马特,染一头黄头发,蛮有趣的,并不陌生。
配乐
《四季》里最爱春和冬
新京报:之前在《黄金大劫案》里用过维瓦尔第的《冬》,受到很多人质疑,这次又用,为什么?
宁浩:《四季》里我喜欢两个章节,春和冬,特别清新的气质,写得非常好,非常有表达。总比《命运》好吧。
选址
喜欢大理那仅有的文艺
新京报:为什么选择大理拍摄,而不是最初旅行时的凤凰?
宁浩:凤凰闹腾,我就喜欢大理,平常也老去那儿,还有一点点文艺吧,不过也快没了。其实大理早就被过度开发了,只是个时间问题,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个世界要发展,就是这样子,你想留住以前的东西是留不住的,京剧已经快消失了,未来一切都会消失,人类应该面向未来走下去,移民火星是我们的任务,而不是眷恋故土。
结尾
我不想要个绝望的结局
新京报:刷墙之后那部分不会太冗长?
宁浩:如果在刷墙那里结束,会是个绝望的结局,但我不是个绝望的人。我觉得黑泽明做得很好,他永远在提出社会真相参透人性,最后还能给你希望。
新京报:所以最后你给出了那个光明的引子?
宁浩:对,因为你必须照顾主流。我们会带你看一看,世界其实蛮难的,情感也是蛮难的,但勇敢地走吧,还是挺好的。
新京报:所以中年危机度过就是彩虹了?
宁浩:这个东西看你有没有信仰,佛教告诉我们说放下,你才能得自在。你是只相信放下还是相信可以得自在?其实放下就是谦虚和自在,但是对于他们两个能不能好?路是自己走的。
爱情
软磨硬泡同病相怜不是爱
新京报:你的爱情观是什么样的?
宁浩:只有一见钟情才是爱。其他都不算。
新京报:那你有过吗?
宁浩:每个人都有过,但能不能掌握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自古以来,中国的价值观就是统一的,你很难有权利去选择自己内心的东西。有的人理想就是当个农民,养猪养鸡,但全社会都告诉你这没价值,你要去搞IT。爱情也一样。相当多的爱情都是被扭曲的,我们一直在歌颂,比如好几百次求婚,这是软磨硬泡,不是爱情,是怜悯是同情。或者说两个人都是吊丝,混得特别惨,那叫同病相怜,当然我不排除之后会衍生出爱情,或者介于爱情之间的东西。
所有纯粹的爱情,像罗密欧和朱丽叶,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一见钟情。爱情是最人性最本性的东西,不是通过别的东西建立的。像师生恋,其实是崇拜和权利绑架,那不是爱情。
新片
《乡村教师》想找黄渤、徐峥
新京报:刘慈欣的《乡村教师》还会拍吗?
宁浩:当时写完就放那儿了,下一部就拍,现在正在筹备,演员还没定,看看黄渤、徐峥有没有时间。应该明年能拍完,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上,因为特效、创作都很难,你要把科幻放在中国让大家相信还挺不容易。
采写/新京报记者 田颖 安莹
图片/摄影 王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