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央视前,柴静在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


在《东方时空》的磨炼,为柴静日后的工作积累了经验。图为她在汶川地震现场采访(上)及对话清华“出走”教授陈丹青(下)。


在《东方时空》的磨炼,为柴静日后的工作积累了经验。图为她在汶川地震现场采访(上)及对话清华“出走”教授陈丹青(下)。


曾经“咄咄逼人”被观众视为“冷酷”的柴静,如今更多是个从容的倾听者。

  柴静 生于1976年,19岁在电台主持《夜色温柔》节目,22岁到北广学习电视编辑,在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2001年加入《东方时空》。2003年调到《新闻调查》,先后担任新闻频道《24小时》主播、新闻频道《面对面》主持人。2011年起担任《看见》主持人。

  从湖南来到北京,柴静刚到央视主持《时空连线》时,度过了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柴静说自己从蹲马步开始学起基本功,流汗流血、风吹日晒。她曾经采用最笨拙的办法,整理记录同行的提问,一个采访准备一百多个问题,自己上机编节目,熬夜到凌晨三四点。回想起那段日子,柴静说,日后再没有一个地方像《东方时空》那样“残酷”。

  被新闻评论部年会打动

  2000年,柴静接到陈虻的一个电话,陈虻说,想跟柴静合作一个节目,两人约在梅地亚见面。陈虻问柴静,如果你来做新闻,你关心什么?柴静答,我关心新闻当中的人。陈虻眯着眼睛看了柴静一会说,你来吧。

  柴静当时正在湖南卫视做《新青年》,人物访谈节目,做得有声有色,也算小有知名度,最主要的是工作很自在,每个月去录一次节目,录完拿现金,柴静没想过要改变这种工作方式,她拒绝了陈虻,“我不去。”

  陈虻没多说,他告诉柴静,可以来参加一次他们新闻评论部的年会。那一年,新闻评论部的年会上放了《分家在十月》:“运动啦,七八年就来一次……兄弟们,抢钱抢女编导,一次性纸杯子也要,手纸也要……”柴静日后在《看见》一书中回忆,领导们坐第一排,在片子里被挨个挤对。“李挺诺夫硬挺着入睡的夜晚,气愤地说:‘《痛并快乐着》,这书只配用来垫脚!’……”坐在第一排中央的新闻中心主任李挺正被群众抢钱包,钞票全部被撒向空中,大家哈哈大笑。其中一张一百块,红艳艳地飘啊飘,飘到了柴静手里。

  就是这一次年会,让柴静下定决心,来到《东方时空》。

  第一期节目“惨败”

  柴静在《东方时空》负责《时空连线》,每天十六分钟的时事评论,连线多方专家同时讨论。第一期节目是关于剖腹产话题,柴静联系了医生、孕妇、专家,探讨了剖腹产怎么不好,交了片子。这次“作业”被她日后用“惨败”来形容。陈虻开会时公开批评她,采访没有深入下去,“一个新闻事实至少可以深入到知识、行业、社会三个不同的层面。越深,覆盖的人群就越广,你找了几个层面?”柴静越听心越凉,最后只能把片子的结尾一改再改,但已无力回天。

  柴静在《东方时空》最初的日子如履薄冰,每天采访前挨个打四十分钟电话,每次采访都在本子上写一百多个问题。录像的时候,就盯着自己本子上的问题往下看,听不到对方说话,只想着自己下一个问题。在节目的结尾,柴静一般都会加上一句,“让我们期待一个民主法制的社会早日到来。”

  同事们都替柴静捏把汗,有一天录完节目,摄像送柴静回家,对她说,姑娘你加把油,领导说扶不起来就不扶了。

  摸索技巧和自我励志

  柴静下过一番苦工夫,研究同事的采访技巧,把能找到的记者前辈的问题都记在小本子上。那段时间,柴静临睡前常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小说,并用书中女主角史达琳鼓励自己。

  柴静当年以为好节目要尖锐,在节目中咄咄逼人地发问,被观众评论为“冷酷”。陈虻纠正她,“不是,不是说你把采访对象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套出来叫牛,把他和你都置于风险之中,这不叫力量。要是拿掉你这句话,你还有什么?”

  2003年2月,新疆地震,柴静到了灾区,用“皮肤感受到新闻”。离开演播室,这一次,她看到了细节:坍塌的房子、为死者诵经的人们、废墟中小学校升起的国旗。这一期节目,柴静得到了表扬。

  ■ 对话

  “再没有一个地方像《东方时空》那么残酷”

  谈加盟

  《分家在十月》颠覆固有想象

  新京报:其实最早陈虻来找你加盟《东方时空》的时候,你拒绝了,后来因为参加了评论部的年会,最终下决心去了。主要打动你的是年会上那些有意思的人吗?

  柴静:是,首先是有趣。有智力的幽默感,尤其看了《分家在十月》,我想,哦,这个地方的人还能这样说话呐?好像把我想象中一个事业单位的结构和秩序给颠覆了。当然,后来发现,365天,年会就一天,呵呵。但这一天挺重要的,没它,什么都没了。

  新京报:陈虻看中你的时候,你还在湖南台,还没有做新闻。你觉得当时他究竟是发现了你的什么?

  柴静:后来另一位主任告诉我,当时陈虻第一次看到我,不是看我在湖南卫视当时主持的《新青年》节目,是卫视当时一个采访主持人的节目。就几分钟吧,他也没太留意内容,没看完就转身问同事,这主持人叫什么,怎么联系。

  他在讲课的时候,说过一次,他选主持人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有没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哪怕幼稚也不要紧。只要不人云亦云,经过职业的训练,慢慢就能发展成独立思考。

  谈工作

  拿“正式工”起范儿是丢人的事

  新京报:看大家描述中的《东方时空》,一边是严厉、爱骂人的领导,一边又是相对自由宽松的新闻环境,同事之间相处也好像是“没大没小”,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你吸取到的最多的养分是哪方面?

  柴静:现在想起来,后来真没有一个地方,像当时《东方时空》那么“残酷”——以陈虻为首,时时看着你,敲打你。你每个弱点都纤毫毕露。你见他的面,笑不行,拉着脸也不行,迎着不行,躲他也不行,他老有教训。

  当时评论部在业务上还保持着近乎苛刻的要求,要求做文章不如从做人开始,人文一体。这么一个环境,是对一个人全面的锤炼,可能会经历一个没自信的过程,但再往后建立起来的一点东西,就比较扎实了。十年后,再想这些,觉得,陈虻真傻呀,现在,谁还会这么天天盯着年轻人,不让你犯错误、浪费你的生命呢?

  新京报:当时《东方时空》用人的机制也很开放,你来的时候也算是临时工吗?什么时候转正的?有感觉受到台里正式工的歧视吗?

  柴静:我是临时工,当时连进台证都没有,每次去演播室录节目,还得正式员工开条接进去。到《新闻调查》之后过了好几年吧,我们才转成聘用制,可能是2006年了。评论部这点好,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歧视,这个地方当年本来就是水泊梁山,一帮江湖汉子建起来的,谁要是拿“正式工”起范儿,是一件丢人的事。

  我那时对《东方时空》没有预期,对自己的职业前景也没有预期,只是觉得这里的人有意思,跟有意思的人呆在一起比较有趣。这点我没失望。

  谈成长 泡在水里,慢慢就会游了

  新京报:你曾用“惨败”来形容在《时空连线》做的第一期节目,后来是怎么找到做新闻的感觉的?

  柴静:这个也没法速成,也没路可退,就是埋头干活。那是我这十几年里最勤奋的一年,自己当策划、编辑、主持,每天报三个选题,联系嘉宾,列问题,后期剪辑,上字幕,送播出带。一年多,天天这么从头到尾。泡在水里,慢慢就会游了。就是这个阶段,让我建立了对“硬”新闻的感觉。

  新京报:那个时候你的自信心受到过打击吗?最沮丧的时候想过放弃吗?

  柴静:肯定有一阵子没自信,坐在主持台上,眼神和声音都是空的。但根本原因不是别人批评你,是你不懂,对新闻事实了解不够,对现实没经验,对事物没有判断能力。放弃的想法是没有的,因为知道有方法,就是下笨工夫。一个选题,做之前肯定把能找到的资料都看一遍,同行的采访打印下来反复琢磨,一个采访准备一百个问题,这些办法很笨,而且也有副作用,但没这个阶段是不可能的。

  新京报:看《沉默的羔羊》,对你真的有帮助吗?另外就是,《东方时空》的工作环境真有那么可怕吗?

  柴静:呵呵,算不上可怕吧。我觉得身边的同事都过得挺自在的,我是完全没干过新闻,又“咣当”一下被放在一个谁都能看见的地方——你想想所有同事正好中午南院打完饭,坐在食堂一抬头,哟,来了个新主持人,哟,这人还是陈虻挑的呐,那肯定是压力比较大。我那时候觉得史达琳是真实存在的,某种共鸣吧。到三十出头的时候,我还想过呢,她在FBI那个机构里,呆到三十多岁,会是个什么境遇,碰到什么难题。我觉得我大概能想象她是怎么对付的。这是个有趣的事儿。

  谈离开 这颗心好像悄默声的,自己落了地

  新京报:你去《时空连线》的时候,《东方时空》已经算是中国最有名的新闻杂志节目了。你去之后与之前对它的看法有不同吗?

  柴静:我看《东方时空》比较集中的时候是1996、1997年,到了我去的那个阶段,已经看得不多了。当时的《东方时空》几经改版,与原来的形态有了很大变化。所以我那时对它没有预期,对自己的职业前景也没有预期,只是觉得这里的人有意思,跟有意思的人呆在一起比较有趣。这点我没失望。

  新京报:梁建增主任给你写过“在连线中起步”,你觉得《东方时空》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是“起步”吗?

  柴静:是,“起步”这两个字很准确,从零开始的学步吧,摇摇晃晃,摸爬滚打,手脚都沾了土,到了“调查”才算真到了长天大地。

  新京报:离开《东方时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柴静:我知道要离开,就是我去《新闻调查》开始报道“非典”的那天。去之前大概有过20分钟,想了想,只觉得过去一年过得挺卖力的,前所未有的卖力,但心还是不在腔子里,因为凡事还是有一个成败得失、自我顾盼的感觉。一到“调查”就开始忙活了,再也没工夫照管自己,但这颗心好像悄默声的,自己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