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陕西省作协主席,1952年生于陕西。主要作品包括《废都》、《秦腔》、《古炉》等,曾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和首届红楼梦奖。新作《带灯》日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业余喜欢看足球,喜欢的运动员包括梅西和C罗。 孙纯霞 摄


《带灯》讲述一个名叫“带灯”的女乡镇干部,原名叫“萤”,即萤火虫,这个名字也显示了她的命运。作为镇综合治理办公室的主任,她主要负责处理纠纷和上访事件,农村的琐事让人心烦又让人同情,带灯在矛盾中完成着自己乡镇干部的职责,她既不愿意伤害百姓,又要维持基层社会的稳定。在现实中无处可逃时,她把精神寄托放在了远方的情感上。

  《带灯》故事缘自贾平凹两年多前偶然收到的一条短信,来自带灯的原型人物,这也开启了贾平凹了解乡镇干部生活的一扇门。萤火虫成为了带灯这个人物的各种隐喻,努力用自带的微弱灯光照亮四周。

  但她真的能够成功吗?

  在1989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迷宫中的将军》中也有一段关于萤火虫的描写。到底怎样才能让萤火虫活下去并在下一个夜晚继续发出光芒?马尔克斯书中那位把萤火虫当首饰的美丽女生给出的答案是,把萤火虫放入随身携带的一小截挖空的甘蔗里面。就是这么简单,可以让微弱短暂的光点活下去。

  多希望“带灯”也能读过这样一本书。

  缘起

  一个乡镇女干部的短信

  新京报:你在书的后记里面说,写《带灯》的缘起是因为一个乡镇女干部偶然给你发短信。你第一次收到她的短信是什么时候?

  贾平凹:两年多了,她不知在哪儿得到我的电话,我以为是个业余作者,后来我发现她短信写得很有意思。短信里面啥都说,工作问题、心里的苦闷、今天都干啥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啥都交流。

  新京报:有人说《带灯》是一部上访小说,这样说是不是就把这本小说窄化了?

  贾平凹:里面接触到一些上访内容,但实际上《带灯》讲的是乡镇政府日常工作,包括了救灾、上访、计划生育、选举……上访只是其中一方面。

  新京报:在《带灯》的后记里,你提到了小说结构和踢足球的关系。《带灯》的结构有点特别,小标题非常密集。

  贾平凹:小说的结构和题材有关,写《废都》时就一章,不分段。到《秦腔》和《古炉》,细节很多。后来我看巴塞罗那队踢球,觉得消解了传统的阵型和战术的踢法,和不倚重故事情节的这两部小说一样。踢球其实大脚开最容易,但是在人窝里传球要求就高很多,必须要战术清晰、技术熟练,在细节调配上特别讲究。《带灯》里面有一些基层上访黑暗的东西,怕读者读久了厌烦,必须不停地分小节,让读者有个空间。

  新京报:分节有什么规律?

  贾平凹:一般作家的分节是一个故事完了以后分一节,《带灯》不是,有时是一个故事,有时是一段时间,随意性特别大。这种形式感,慢慢玩味很有意义。其实这样写我是受了《旧约圣经》的启发,里面“创世纪”也是偶然分节,也是穿插了很多生活感悟、智慧的东西。

  隐喻

  好多人不一定看得出

  新京报:《带灯》里面写到了皮虱,这也是一种隐喻?

  贾平凹:虱子隐喻了很多,包括环境的污染,也隐喻了开发可能带来的别的灾难,比如水污染等等。到底是开发好还是不开发好?书里面有句话是我曾经写给贵州铜陵的一篇文章里提到的——“不开发其实是大开发。”你保护住了这里,多少年后大家都要来参观。

  新京报:在《带灯》的开头,带灯一开始想要治理虱子,但没成功,最后自己也染上了虱子,这也是一种暗示?

  贾平凹:在这种环境,必然你要异化。带灯很善良,想给农民办事,但是办不了的时候她就用些非正常手段来帮助农民。而且她同时对农民也很厉害,连欺骗带威胁。书封二页有这样一句话——“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我觉得这句话很符合带灯的命运。萤火虫,黑暗中才带灯,但灯必然微弱,而且这个灯发自身体。萤火虫还有凶残习性,它吃蜗牛肉。带灯和农民打交道,面对无理取闹的人时,她得用强硬手段。带灯与老上访户王后生有段对话,带灯问他“你怎么那么坏!”王后生说“你怎么那么凶。”“我凶还不是你逼出来的。”他俩扯平了,其实是一回事,没有魔就没有佛。

  新京报:他们是相互依存的?

  贾平凹:就是。大转型时期发生这么多事情,城乡差距、干部危机、能源抢占,为什么政府层层勾结的事情十多年解决不了?这些都是中国特有文化下面发生的事情。全球都在改革,但是我选的材料,都是中国文化下面呈现的东西,里面好多人情世故都是中国人的思维,好面子啊,开会时不允许上访,这些外国人理解不来。看了我这本书,右派可能会说,你看中国这个样子,不改革怎么能行。左派可能会说,你看,不改革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些都不准确。

  新京报:都把问题看得太简单。

  贾平凹:对,只看到问题一面。我把问题提出,让大家思考,这是我想的最多的。好像外国人眼中这不是问题,但往往就发生了,但我估计好多人不一定能看到其中的隐喻。我的作品不是表面特别激烈,我都是淡淡地来写,但是隐藏的是激烈的事情。我想留下更多空间。现在好多读者喜欢刺激性东西,喜欢夸张、暴力的写法,其实那种写法更好写,刀光剑影,但是过后就过去了。我希望水面平静,但下面是暗流。有人说我写的不黑暗,但黑就好吗?写作有水和火的关系,我倾向水。水微弱,但进去就容易被淹死,火远远看就不敢靠近。我这种写法有人悟性不高悟不出来你在写啥东西,而且也不好翻译,里面隐喻好多东西。

  人生

  到了深秋还得往前走

  新京报:但是在结尾你还是给出了一些希望。

  贾平凹:最后给大家一些向上的积极的东西,看到一大片萤火虫的光,其实只要每个人能发一点点微光就可以了。

  新京报:都是有用的。

  贾平凹:对,能照亮多少是另一回事,但起码壮观起来了。

  新京报:在小说里,带灯给元天亮一直写信,但是元天亮始终没有在小说里面露面,这是你刻意为之?

  贾平凹:很多人觉得元天亮肯定要出现,要和带灯发生好多故事,那就成了爱情小说了。他始终不露面,对带灯来说他就是一种向往。带灯在那种环境里,她没有精神支撑就没办法活了。必须靠这种幻想、追求支撑。

  新京报:那你在小说里给出带灯一个并不美好的结局,你自己难过吗?

  贾平凹:这个结局是必然的,我写的时候心情也比较沉重,有些凄凉。这女的那么聪明,那么有想法,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就那么被消磨。她只能是个萤火虫,就发那么一点光。她能照亮路吗?只能在黑暗里自己给自己照亮一点光。

  新京报:这本书完成的时候,你也跨过了60岁的门槛,你在后记里也提到了这一点,60岁对你意味着什么?

  贾平凹:我觉得脸红,怎么一下子60了。人毕竟也就是活100岁之内,而我已经活这么多了。我哀叹生命太短暂,人太渺小。现在就像到了深秋,以前春天、夏天的时候你不会想到叶子快掉落的事情,现在会感受到古人诗词里的苍凉调子,无奈、虚无,但是你还得往前走。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姜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