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闫晓旭


去年,哈佛招生制度涉嫌种族歧视在美国本土沸沸扬扬。一个名为“学生招生公平”的非盈利性社会组织,状告哈佛大学在招生中歧视亚裔美国人,人为地限制亚裔学生的录取人数。

 

长期以来,美国社会对于教育领域所谓的“平权运动”(Affirmative Action,又称AA)有着激烈的争议和讨论。在教育领域的平权运动上,有相当多的亚裔家长认为,亚裔学生普遍考试成绩优秀;但是,美国顶尖大学为了给其他族裔的学生保留一定名额,有意地控制亚裔录取者的人数,大大增加了亚裔被大学录取的难度。与此同时,亚裔美国人从以前的底层族裔上升到“模范族裔”,但为什么这种制度化歧视依旧在美国存在呢?

 

1960年,美国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华裔;现在,人口占比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六。亚裔美国人是如何挺过这漫长的制度化歧视,是怎么一步一步去融入美国社会,构建出属于自己的种族社区?这也是《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想要阐释的问题。中国依旧是美国移民群体的最大来源国之一,华裔美国人也是中美关系的重要纽带之一,理解他们的历史和现状,对当下来说也越来越重要。

 

《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的作者李漪莲,在美国移民文化研究领域极具权威。她于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获得历史博士学位,现任明尼苏达大学移民史研究中心主任。她的新书《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考察了过去数个世纪来亚裔美国人如何创造和重塑美国的共同体历史。更重要的是,本书还为理解美国本身、其他种族与移民的历史,以及它们在当今世界所处的位置,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


《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美]李漪莲著,伍斌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7月版。从16世纪登上第一艘跨太平洋船只的水手,到“二战”期间被监禁的日裔美国人,本书展示了亚裔移民和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后代在美国如何转变的历程。在过去数十年里,新的亚裔族群因新移民和难民的到来而形成、崛起。他们已不再是一个“受歧视的少数族裔”,而成为美国的“模范少数族裔”,也代表了今天在美国仍十分复杂的种族问题。

 

亚裔美国人的困境与抗争

 

美国是一个以移民和移民后代为主体的国家。在19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这一百年中,共有数千万人从欧洲和亚洲移居到美国。除了少数人是因为宗教和政治的原因而背井离乡移居北美外,绝大多数欧、亚移民都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远涉重洋来到新大陆的。到达北美之后,亚洲移民大都成为非技术性工人,故而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和虐待。


李漪莲教授的祖父开的一家餐厅

 

在《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中,李漪莲写道:“在美国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之后,美国人的定义就同白人定居者联系在了一起,早在1790年,美国公民身份的特权就只扩展至白人。随着欧洲移民群体持续地来到美国,他们基本被视为‘到达的白人’(white on arrival),并确保享有公民身份的利益与归属,而这些是亚洲移民曾经无法享有的,亚洲人因其种族而被视为‘没有资格享有公民身份的异族’。”这也造就了亚裔美国人一直遭受着制度化的歧视。

 

比如,1848年,美国加州无意之间掀起了“淘金热”的高潮,中国人受到来自晚清政治经济环境的推力,与来自美国巨大的财富吸引之间的拉力,通过非法途径来过美国。他们完全不懂美国的文化与语言,为了生计,就只能在这里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被剥削被压迫。

 

在谈到自己的家族史时,李漪莲指出,她的曾祖父就曾追寻“淘金热”来到美国,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在20世纪30年代,她的家族终于在美国扎根了,他们变成了一个新的群体——华裔美国人。在书中,她以家族的历史开场,就是想展示出这是千千万万华裔美国人故事的浓缩,它代表了从中国、日本、菲律宾等国家的亚洲人迁往美国的故事,以及面对长期的制度化歧视;还有,亚裔美国人是如何反抗的。

 

1881年,刊于旧金山报纸的漫画。这幅漫画典型地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对华裔的态度:美国社会认为,华裔对他们来说是威胁,不仅是经济上的威胁,也是种族上的威胁。

 

新京报:在书中,你讲述了自己家族的历史与美国移民史之间的故事,你母亲的曾曾祖父梅东基(Moy Dong Kee)就是追逐着“金山”的梦想,来到美国。你家族的移民经历,其实也是华裔美国人移民史的缩影。这样的家庭经历,对你研究亚裔美国历史这个方向,有着怎样的影响?

 

李漪莲:历史就是由大大小小的故事构成的,有涉及国家兴衰的宏大故事,也有个人的或社区发展的小故事。但是,最难讲述的就是自己家庭的故事。作为一名历史学家,在研究中最令我着迷的,就是去研究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在历史进程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他们的生活是怎样过的;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个人是如何构建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社群的,他们是如何面对自己遇到的种种挑战与不幸的……

 

移民以及亚裔美国人的历史,是我主要的研究方向。在移民问题中,“人们为什么会离开自己原来的国家”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离开一个国家”与“在一个新的国家如何生存”之间的关系,也蕴含着非常深刻的历史原因。

 

在写作本书时,我没有办法把所有家庭的故事都写进去,所以我就用了自己家族的故事作为本书的一个开端。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梳理我家族的故事让我觉得非常亲切,同时,我家族的故事也可以反映出亚裔美国史,尤其是华裔美国人移民的一个大致过程。我自己的家庭故事,对我的研究是非常有帮助的。

 

新京报:你在书中说,亚裔美国人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努力,去建立属于自己种群的社区,亚裔美国人这个少数种群也在塑造美国人的生活。亚裔美国人对美国主流社会,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李漪莲:这本书的核心内容,就是要去论证亚裔美国人的历史对于整个美国历史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对于亚裔美国人来说,他们体验到了美国社会的两面性,体会到了美国民主社会积极的一面,但他们也知道美国社会不好的一面。

 

他们体尝到的社会消极面,主要是各种各样的歧视,有来自立法方面的歧视,也有充满暴力、不文明的歧视,还有身处社会底层的绝望。但是,随着美国社会的不断进步,亚裔美国人的生存环境也越来越好,整体主流社会对他们的接受度在不断上升。正因为如此,亚裔美国人在自己群体的权益变得相对平等之后,就会更加捍卫这个社会的公平。因为,他们深知这其中的来之不易。

 

新京报:你在书中提到,“在美国,‘种族’绝不仅仅是白人与黑人的问题。亚裔美国人既被这个国家所接纳,也被其排斥,有时候则是二者兼有。”你是如何理解美国社会对亚裔美国人的这种复杂态度的?

 

李漪莲:亚裔美国人历史的另一个侧重点,就是时代变迁对于亚裔美国人的影响。随着时代的变化,亚裔美国人从“不受欢迎的种族”成为“模范种族”,这一过程是非常重要的。这种改变,以及社会刻板印象的改变,都反映出美国人对于亚裔接纳与拒绝心理的复杂性。


这张插画里的女主人公叫阿芳妹,是1834年第一个被带到美国的华裔女性。我们无从考据,这位女性前往美国是自愿的还是被强制带去的,我们只能查到她是被两位美国商人带到美国的。这两位美国商人,从中国进口家具等商品到美国售卖。他们认为,如果把中国女性跟家具等放在一起进行展览,那么能吸引更多的客户来购买商品。阿芳妹并没有受到尊重的对待,她像奴隶一样被限制在房间里,人们付钱来参观她。她被要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进行展示,而且她是裹了小脚的,所以行动起来并不是那么便利。因此,当时的观众大都带着好奇心而不是尊重心,去看待阿芳妹的。

 

亚裔移民不同代际的身份认同问题

 

在美国白人与非裔美国人种族区隔的关系中,如何定义亚裔美国人,是理解亚裔华人身份认同问题的重要方式。对于第一代海外移民(生于母国、长于母国的第一代移民)来说,“漂泊”和“孤独”是他们最主要的感受。第一代移民对自己的故乡,有着深刻的记忆和感情;在新的国度里,他们一般都保留着故国家乡的文化影响。

 

但是,对于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第二代移民,对父母生长的地方,他们所知寥寥,没有生活经历,也没有记忆,没有太多亲友,因此没有很多的感情和认同。他们的根在哪里?生活在海外的华人,时常迷失在他者的认同中:在别人看来,自己到底是谁?

 

亚裔美国人的这种身份困境,并不局限于排亚时期,而是贯穿整个亚裔美国人历史的始终。

 

新京报:亚裔美国人在生活中会不停地被问及,“你来自哪里?”但是当他们回答是美国的一个城市的时候,提问者往往并不感到满意,他们会追问,“不,我想问的是你真正来自何地?” 这个问题反映的其实就是亚裔美国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所以想问一下,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样的看法?

 

李漪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亚裔美国人需要面对的问题;美国是一个种族非常多元的社会,除了亚裔美国人有自己的移民史,其他种族也是有同样的问题的。能不能融入美国社会,能不能被主流社会所认可,这不仅是第一代移民需要面临的问题,出生在美国的第二代亚裔美国人更是面临这方面的思考。

 

我的祖父母是从中国背井离乡来到美国的。他们不仅依旧与自己的家乡保持着联系,而且经过自己的努力,他们顺利地融入了美国社会。我的祖母可以讲英语、粤语和普通话,我祖父自学英语。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他依然没有放弃。在学英语的时候,他喜欢拿着一个笔记本,一天会学习很多个英语单词,不断拼写这些单词,并且会主动把它们用在日常的对话之中。

 

他十岁来到美国,但一直到八十岁,他都在自学英语。因为他明白,要想在一个异国之中生存下来,就必须学习最基本的文化元素,那就是语言。与此同时,他们还与自己原来的中国朋友、亲戚,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很多中国的传统,他们也保留着,例如祭祀祖先,也会把一些门神的画像挂在家里,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珠宝也好好地保存。这些生活中的仪式,是他们与中国保持亲近感的一种纽带。

 

虽然他们进入了美国社会,但他们却不被认为是完完全全的美国人。直到二战之后,他们才被美国法律承认为美国公民。我母亲的成长,伴随着非常多的压力。她出生在美国,我的外婆就告诉她,她应该着重强化塑造自己“美国文化”这一部分。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作为亚裔美国人,你可能会遭到歧视。

 

对于现在的亚裔美国人来说,他们的成长可能不会这么难了。因为美国社会的兼容性更高,你可以既是美国人,又热爱中国文化。同时,在中国,现在有很多人都有出国生活的海外经历,或者有亲戚家人生活在海外。这样的经历,也在改变着中国和美国的社会。

 

我觉得,现在身份的认同问题,也变得越来越有融合性。因为,现代的移民国与自己原来国家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紧密,两种文化也出现了交织的状态。

 

新京报:你在书中提到,人们对亚裔美国人进入美国最常见的观点,仍然是用“推拉理论”(push and pull)的框架去分析。随着全球化和经济自由化的发展,移民的原因变得更加复杂。这种移民的拉力与推力,会不会逐渐减弱?除了“推拉理论”,我们还应该用怎样的视角,去看待当代亚裔移民美国这个问题?

 

李漪莲:“推拉理论”主要是指战争、自然灾害和内乱,以及经济动荡将人们推出国门,这是一种向外的推力;而美国方面,因为工作待遇、土地,以及免于压迫的自由而吸引移民,这是一种吸引力。对于一般人来说,“推拉理论”是非常好理解的理论框架。但是,就目前的形势与长久的发展来说,“推拉理论”的框架还是不足以应付这样复杂的局面,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分析模式。

 

就比如说,你刚才所说的中国的例子,就已经说明用“推拉理论”去分析当今的移民问题是不全面的。现在中国非常的强大,经济发展越来越好,一些中国人还是会选择离开中国一段时间,但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永远都不回来。因为随着全球化的进程加快,对于一些人来说(尤其是比较富裕的人),他们有机会在不同的国家体验生活,如果他们发现还是自己的国家更好,他们依旧会选择回来。

 

这就反映了一种更高频的移动性,人们去各个国家的权利更加自由了。但是对于一些底层人民,他们可能无法享受到这样的自由。当今的移民问题非常的复杂。但是对于一些中国人来说,他们现在离开中国一段时间之后,很多人还是会选择回来。这确实与以前不同,他们会先去资源优势比较明显的地方,然后还是会选择回到自己的国家,这也是全球化带来的一个结果。

 

在亚裔移民群体中,华裔移民一直占据着最大的比例。数据显示,从1960年到1990年的三十年间,华裔移民每十年就会增长一倍。在当今美国留学的留学生中,中国留学生人数占据第一;同时,中国也是美国投资移民的第一大来源国。美国的华裔群体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回顾历史,从被歧视甚至是暴力限制移民的时代,到现在取得一些领域的成功,华裔移民走过了相当长且艰难的时期。

 

新京报:你是一直在美国长大的美籍华人,现在也有一些华人主演的好莱坞电影,比如《摘金奇缘》等。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面依旧有很多西方人对东方人以及亚裔美国人的刻板印象。你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的?

 

李漪莲: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对于美国本土来说,美国人看这些华裔电影,可能是另一种感觉。因为,亚裔美国人的生活状态是非常多样的。《摘金奇缘》里的演员,通过表演展示出的亚裔美国文化,其实也是非常多元的。我不觉得,这部电影非常的刻板。

 

在美国,这部电影的影响其实是非常正面的。因为,这是第一次完全由亚裔主演的爱情喜剧,而且男主演非常的帅气。在以前的美国电视剧和电影中,这是非常少见的,一般出镜的亚裔美国人形象都不会太好。

 

所以,在美国,我们看这部电影,其实更主要看到的是电影中展现出来的美国文化。这部电影总体上还是比较成功的,因为以前亚裔的男女演员饰演的角色一般不会太好,这部电影里面展现的亚裔美国人是非常多种多样的。

 

新京报:你在书中对整个亚裔华人的移民历史做了非常详尽的梳理。另外,正如书中讲到的亚裔华人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包括很多不同的种族,比如华裔、日裔、印度裔等,其实亚裔华人的文化还有很多方面是多元的,或者说是具有差异性的。但是,在很多情况下,美国人会使用同质化的眼光去看待亚裔族群。这种同质化的桎梏是怎样形成的?在我们时代,这种对亚裔美国人的同质化有没有发生一些改变?

 

李漪莲:同质化的观点,主要是认为所有的亚裔美国人都是一样的。这种想法的根源,就是美国人认为其他种族无法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当华人首次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们觉得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是黑头发、黄皮肤。这样的现象说明,种族与种族歧视的问题,一直在美国存在着。我们和日本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彼此是非常不同的,但美国人会认为我们都是一样的,这就涉及《亚裔美国的创生》所谈到的种族问题对历史问题的影响。

 

作者丨闫晓旭

编辑丨徐悦东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