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哈茂德·达尔维什(1941-2008)巴勒斯坦抵抗诗歌的代表人物,自1960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无翼鸟》以来,共出版了30余部诗集和散文集,他的许多诗篇还被谱成歌曲,在阿拉伯世界广为传唱。
《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达尔维什诗选》
作者:(巴勒斯坦)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译者:薛庆国/唐珺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
这张阿拉伯文书法画是马哈茂德·达尔维什一首名为“Take My Horse and Slaughter It”诗歌的诗词。书法从马首到马尾一次完成,右下角是作者的名字。
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节选)
你的言语……曾是一首歌谣
我试图唱出
可是苦难封锁了春天的唇
你的言语,像燕子,飞出我的家园
我们的家门、我们秋日的台阶
也都随你迁徙,前往思念想去的方向
……
我们把这歌种入吉他的胸腔
自我们灾难的顶层
我们把它弹奏给破损的星月……和石块
可我已忘了……忘了……你这未知的声音啊:
锈蚀了吉他的,究竟是你的离去……还是我的沉默?
当今时代,恐鲜有其他地区的诗人如中东地区的诗人群体,仍在关切民族存亡的话题,仍在为人类最基本的生存诉求呐喊。在巴以冲突的漫漫硝烟之中,马哈茂德·达尔维什,是一位穷尽毕生为巴勒斯坦民族而歌的诗人。这位在阿拉伯世界家喻户晓的“巴勒斯坦的情人”,负有“民族诗人”、“民族代言人”的盛名。他美丽深情的诗篇诉说了巴勒斯坦人民的苦难与抗争,更呈现了这个民族的人性与尊严。他让细腻、温暖、坚毅的词语于润物无声中绽放光芒,穿破苦难,给予他的人民力量与希望,也令其他国家的读者为之动容。
“蝶之痕” 对祖国与流亡地的浓情
达尔维什1941年出生于巴勒斯坦北部村庄比尔瓦,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他的家乡被焚毁,兴建新的以色列定居点。年幼的达尔维什随家人前往黎巴嫩逃难,后迁居被以色列占领的海法读完中学。上世纪60年代,他加入了同情巴勒斯坦事业的以色列共产党,任该党机关报的编辑,诗歌创作由此开始。
因被指控“思想激进”,达尔维什遭到以色列当局的长期监视,先后5次被捕入狱。1970年,达尔维什前往莫斯科社会科学院学习一年,后前往开罗,任职于埃及《金字塔报》作家俱乐部。1973年,他开始定居贝鲁特,任《巴勒斯坦事物》月刊主编。1982年黎巴嫩战争爆发,他被迫辗转于叙利亚、突尼斯、约旦多地,后前往法国主编文化刊物《迦密山》,在巴黎断断续续生活了10年。1995年,随着巴勒斯坦在约旦河西岸成立自治政府,达尔维什选择回归祖国,定居拉姆安拉和邻近的约旦首都安曼。2008年,他于美国休斯敦接受心脏手术意外失败辞世,享年67岁。巴勒斯坦为其举行国葬,遗体被安葬于拉姆安拉。
达尔维什一生共出版30余部诗集和散文集。海法——贝鲁特——巴黎——拉姆安拉,构成了达尔维什半个世纪的流亡轨迹。他的诗歌在一个地点诞生,在一些地点成长,在另外一些地点成熟,又最终回归祖国的空间原点。长成于海法的青年诗人悲愤地书写被占境况下故土和人民的创伤,用质朴的抒情诗号召民族坚韧反抗,呼唤“让风暴刮起来”。
在贝鲁特工作期间,频频出入车站、海港和机场的诗人记下“没有姓名,没有归属”的个体悲惨境遇,质问“空虚的路途何时抵达”。旅居巴黎后,他得以用“旁观者”姿态审视阿拉伯民族和世界,抒发对祖国和流亡地的浓情,“用栀子花的呐喊令祖国回归”。1995年,诗人回归祖国定居拉姆安拉,面对挫败的现状,他潜心创作,竭力用语言建构一个诗意祖国,“捍卫变化的语言里不变的土地”。他暮年的作品意象纯美隽永,也掺杂了狡黠的讽刺。一如其《蝶之痕》所写:“蝶过留痕,不可见/蝶过留痕,不消散。”祖国与多个流亡地的体验与碰撞,为他的诗烙下隐隐散不去的痕印,地点(流亡地)的变换或增加,使他的诗获得延伸和增殖。
书写抵抗 “巴勒斯坦人”不是职业
巴勒斯坦的诗人似乎更为观照诗歌现实责任的问题。他们更多表现出自觉背负的民族使命和社会责任感。“抵抗”是巴勒斯坦诗歌的关键词,更是解读达尔维什诗歌的关键词。书写抵抗之诗,恰是达尔维什用自身的生命体验对“诗歌何为、诗人何为”这一根本命题的现实回应。怒斥占领、压迫、屠戮,呼唤英勇、革命、自由,“让玫瑰生长在农夫的臂膀、工人的拳头、战士的伤口”,是达尔维什的抵抗所要表达的首要诉求。但他的诗作,并不止于空泛的口号和滥情的宣言,也未沦为政治斗争的附庸。
世人对巴勒斯坦的认知常常携带程式化的负面倾向:向以军坦克投掷石块的愤怒少年,头蒙黑色面罩、手持枪支的“武装分子”,居住在难民营的帐篷里、或是在世界各地辗转流散的巴勒斯坦家庭……达尔维什所秉持的抵抗精神,更表现于抵抗这些偏见,抵御民族属性所面临的日渐消解的身份危机。他描绘富有本土风情的自然、宗教、民俗与神话景观,将巴勒斯坦属性扎根在诗行里;他围绕巴勒斯坦人个体经验展开叙事,将一种本土的、个体的经验,高升至具有普世性意义的人文领空,呼唤人类的道义力量。
“巴勒斯坦人”不是职业,是“思念母亲咖啡的我”,是“皮肤渗出露水、树叶在手里长出的父亲”,是“梦见白百合、橄榄枝的士兵”,是“被蝴蝶和露水打湿、在雏菊上方起舞的加利利女子”;巴勒斯坦亦不是口号,是“美得宛若茉莉的情人”,是“迦南人民靠近神的边界的园圃”,是“在我语言里闪亮的杏花”,是“我翠绿而高耸的诗歌大地”。
达尔维什笔下的抵抗具有诗性的美学意义。他坚守“每一首美丽的诗篇,都是抵抗”,“我放弃的是创作直接的、意义有限的政治诗,而未曾放弃广义的、美学意义上的抵抗,”达尔维什得出此言,恰源于他的诗人身份,时常受累于民族身份和“民族代言人”的头衔。“评论家有时将我谋杀,/他们想要特定的诗篇,/特定的比喻。”当诗人在旧作基础上进行创新时,时常遭遇评论家和读者的质疑或误读。
无论是70年代诗人作出的离开祖国自愿流亡的抉择,80年代诗中蔓延的悲观情绪,90年代对奥斯陆协议的立场和对爱情、个体宣泄等“偏轴”主题的偏爱,还是2000年后题材的个性化、纷繁化,都不时被扣上“妥协主义”、“投降主义”等“罪名”,对此,达尔维什依旧主张革新诗歌的内容与形式,并试图消解这一被禁锢的“代言人”意识及言说方式。所以他写下:“致评论家——/不要用茶匙/或是捕鸟的罗网/解释我的话语!”
“共享诗人的精神地”
与阿米亥的互视
阿米亥的《野和平》语:“让它来吧,/就像野花/突如其来,因为田野/需要一种:野和平。”达尔维什和阿米亥这两位巴以冲突中两方最具代表性的民族诗人,分别使用阿拉伯语、希伯来语两种语言,义无反顾地书写着同一片土地。同一时空下呈现出的二元对立的经验微妙而真实,在世界范围亦不多见。此种对立性使得两位诗人不可避免地互视对方,并形成某种竞争关系。
达尔维什曾表示对阿米亥的欣赏,兼而提出巴勒斯坦诗人所面临的挑战:“他将巴勒斯坦的土地称为以色列土地,不遗余力地书写它,一些诗歌美得令巴勒斯坦诗人汗颜。于是这个问题实际上相当可怕:谁能把土地写得更美,便比另一方更值得拥有这土地……他想依照自己所需来使用风景和历史,而这基于我被摧毁的身份。于是我们之间存在一种竞争:谁是这土地语言的拥有者?谁更爱它?谁写得更好?”
阿米亥也曾在访谈中指出巴以诗歌里某种对立的并置性:“我们在共享现实、风景,共享诗人的精神地。”达尔维什深掘着土地的自然景观,致力于用语言重塑被剥夺的家园空间。阿米亥绵密地书写耶路撒冷,把“圣经大地”的神圣与日常融为一体,用人与神的互动去倾吐人对土地的依附性。两种书写皆同样真实而引人感怀。
处于“弱势方”的达尔维什,对于处理冲突与差异的紧迫性有着理性觉悟,面对他者的注视,他的诗行噙满悲伤却不卑微,渗透艰辛却不仇恨,“只要有一条活路,我们也爱生命。/我们打开花园的门扇,让茉莉花绽放街头/带去一个美丽的白昼。”逾越政治的狭隘与谬见,呼唤一个相互理解对话的和平空间,或许比现实的政治纷争更具人性情怀,且充满纯粹的诗意。
□唐珺(阿拉伯语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