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在中国30年的阅读与传播史
马尔克斯去世了,这位在远方写作却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启蒙者的作家,去世了。人们又开始念叨他写下的著名的《百年孤独》和它著名的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下午”;再次重温马尔克斯在1982年诺贝尔获奖演说中的话,“面对压迫、掠夺和孤独,我们的回答是生活”;再次翻开《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有一场痴狂一生的爱恋,而爱被马尔克斯写成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告别,比死亡还漫长还艰难,然而就是在这告别中,人用琐碎的生活确立了生与死的距离,也抵抗了孤独、压迫与掠夺;还有被重温的,是马尔克斯的现实关怀,他说不关心政治是一种罪过,因为在动荡、充满不义的世界里,沉默意味着退出、意味着与罪恶合谋。
自1977年《世界文学》杂志介绍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马尔克斯在中国的影响力是深远的,他和他的作品,点燃了中国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是中国知识分子对文学现代性的想象之源,又如不死的火焰,侵入文学阅读的潮流,成为几代人的现代文学启蒙旗帜。他对人类存在之困境的寓言般的叙述,他以文字驱动对人类更好未来的澎湃热情,始终不过时,始终迷人,尤其是对写作者,充满诱惑的魅泽,而中国当代有一批作家,正是在与马尔克斯的魅泽的搏斗与抵御中成长起来的。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几乎是重塑了当代中国的文学版图。
1982-1991
一本小说的震撼
【关键词 爆炸、模仿】
1984年底,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院读书的莫言,从一个河北保定来的朋友那里第一次听说了《百年孤独》。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王府井新华书店买到了这本书,1块6毛钱,对于那时一个月有七八十块钱工资的他来说至少不算便宜。回到学校他翻开书,才看第一页他就拍案而起——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除了震撼、佩服之外,莫言心里也有一些不服气,他觉得自己生活中有更丰富的东西,老百姓坐在一起吹牛皮编造的故事,原来也能变成神圣小说的素材。
看到第5、6页的时候,莫言已经按捺不住要用自己得到的新方法写小说了,他立即合上书,提笔写起了新小说。从此,他抛弃了政治宣传话语,而是将已经刻在生命里的故事调动起来,构建属于自己的高密文学王国。
在《百年孤独》获奖的第一个十年,中国出现了集体性的模仿热潮。莫言在看了5、6页即合上书,马上提笔写的两篇小说。一篇讲的是一个总幻想自己要飞起来的老头,身上贴了很多羽毛,这显然模仿了马尔克斯魔幻的部分。而另一篇名为《金发婴儿》的小说,大量使用了“多年以后,许多天之后”类似的句子。
莫言两篇作品的模仿,其实也代表了在当时中国作家模仿《百年孤独》的不同方向,要么是对开篇句式的模仿,比如韩少功的《女女女》、苏童的《平静如水》等等,也有人认为莫言的《红高粱》也模仿了《百年孤独》的经典句式,但莫言本人却不认同,他强调《红高粱》的写作在《百年孤独》译本来到之前已经完成。
而在开篇句式之外,中国文坛出现的寻根文学和故乡书写也被认为是受了《百年孤独》的影响,比如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又或者言说家族故事小镇书写如张炜的《古船》、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都在此时开始成形。
1992-2001
从流行转入研究
【关键词 传记、盗版】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北大西语系读书的范晔第一次读了《百年孤独》一书。对于当时在读大学的他来说,《百年孤独》就是众多名著中的一部,早已不再有80年代那种集体性的热潮。
《百年孤独》获奖的第二个十年中,其影响虽然还在但是已经逐渐退回到文学圈内部,而关于马尔克斯的研究成果开始大量出现,比如陈众议就先后出版了《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林一安也写作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陈众议为马尔克斯写的传记,甚至比后来拉美作家达索·萨尔迪瓦尔的传记问世还早了近10年。
当然,中国作家并没有停止对经典《百年孤独》的句式和故事模仿,余华2001年的《兄弟》和陈忠实1992年的作品《白鹿原》开头都被认为还是模仿了“多年以后……”的句式。格非分析著名的该句式特点就是中间叙事,“叙事可以从开头开始讲,也可以从最后开始讲,《百年孤独》采取的是中间切入的叙事,是最典型的提前叙事。在现在叙事的时间点上,把未来的事情提前说出,让读者处于某种紧张的期待之中。这在叙事学里并不稀奇,但是《百年孤独》第一句就用了这种方法,用一个如此繁复的句子,让人觉得气势不凡。”
李锐在1993年的作品《旧址》中,也用了一个这样的开头,李锐后来说他不是有意做这样的模仿,但鬼使神差就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2002-2011
当《百年孤独》变成梦想
【关键词 断层、期待】
2007年,莫言已经成为知名作家,他要去日本参加一个笔会,从会议组织者处得知,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将出席会议。从第一次接触到《百年孤独》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莫言却一直没有把这本书读完,一听说即将见到马尔克斯,且自己的确从其作品中汲取许多营养,自己没有读完这本书实在不像话,于是在2007的6月,他花了两个星期终于读完了《百年孤独》。
2010年,身在西班牙南部一座小镇做当地一所孔子学院院长的范晔,收到新经典文化公司给他发的一封邮件,询问是否愿意翻译《百年孤独》一书,结果当然是他接受了。在翻译过后,他也对当年自己感知的马尔克斯有了新的认识,“以前对马尔克斯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这位语言的大师有些聪明人的冷漠,但这次读完之后,还是能看到温情流露的地方。”
在这个十年里,《百年孤独》离公众视野却越来越远,而中国出版社争取正版《百年孤独》的行程其实并未间断过,但大都被高额的版税吓退,马尔克斯及其版权代理人卡门,显然依旧对中国的大量盗版耿耿于怀。2011年,在《百年孤独》获奖时隔30年后,中国读者终于有机会读到该书的正版,这个时机这样一本书的出版,仿佛是打开了一扇记忆之门,把人们重新带回充满文学热梦与诗意的八十年代,把人们重新带回文学的丰富与深邃之中,那些未曾被马尔克斯感动的更年轻的一代,也在这样的重返与重温中,再次被马尔克斯打动。
“马尔克斯就像磁铁一样,我们全跟着去,很快我要挣脱这个磁力,写得再好,中国的马尔克斯,有什么意思?别人就是赞扬你,写了半天也是中国的马尔克斯,那没有什么意思的。”莫言说回过头看这二十年,始终是在跟马尔克斯搏斗,努力远离,其间又发现不知不觉又贴了上去。
本版撰文/新京报记者 朱桂英 姜妍